“世界上不一定没有天堂。
但一定有地狱。
它不存在于地下十八层。
而在人间。”
——《我等春天》
*
2006年。
是柳芜市最冷的一个冬天。
公共汽车在崎岖的林间小路上行驶着,歪歪扭扭摇摇晃晃,从小到大都从不晕车的徐青时,都被这该死的公交和该死的路晃出了一肚子胃酸。
让他有种想吐的感觉。
徐青时人生第一次坐过这么破烂,味道又这么重的车。
为了减少痛苦,他皱着眉头,伸手轻挑开了车窗户的车帘,视线往外望过去。
冬天的农村显得格外安静。
结冰的护城河,古桥横跨其上,河边枯树挂满雪花,远处看过去,就像是糖霜。
路边的村落升起炊烟。炊烟袅袅这个词原来现实中真的存在,原先只在语文课本上存在的词语,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实感。
公交车缓步前行。
徐春时却靠在窗边认真打量这里的环境。
看起来心不在焉。
实际上心里一直盘旋着一个想法:原来她的家乡,是一个这么破的地方。
在他打量窗外景色的同时,坐在徐青时旁边的中年女人也在默默打量他。
自女人上车时就在盯着徐青时看了。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女人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位小少年长得是真的俊。
柳芜市是国家前列前茅的贫困市。
当然这种东西名列前茅并不是什么好事,代表着落后、贫穷。
柳芜市这穷乡僻壤之地,很难长出像徐青时这样俊秀的小男生。
皮肤白皙,一看就没怎么劳动受苦过,脸型流畅,鼻梁高挺,下颚线分明。
长得可谓是无可挑剔。
除了人看起来好像有点儿冷,不好相处之外,好像就真的没有什么缺点了。
中年女人似乎是做了很长的心里建设,才终于主动开口跟徐青时打招呼。
“小伙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徐青时闻声偏头看她一眼,“嗯,我从北京来。”
语气说不上热络,也说不上疏冷。
就是完完全全对待陌生人的态度,礼貌中带着几分距离感。
但是中年女人却感受到了他身上,好像带着几分落寞。
是一种不应该属于十七八岁少年身上的气质。
像一朵提前凋零的花。
没有什么生机。
也许是每个中国人对北京都有一种格外的向往,中年女人一听徐青时从北京来,顿时瞪大了眼睛,“竟然是北京!也是,一看你的长相就知道你不是柳芜市的人,却没想到你居然是北京人!”
不止中年女人,满车人在听到“北京”这个词的时候,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到徐青时身上。
目光灼灼,仿佛他是什么珍稀动物或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
“那你是看过北京升国旗吗?”
“北京是不是很繁华?到处都有小轿车了吧?”
“可惜我家还没买得起摩托车。”
“真有钱啊,有出息!”
一张张陌生的脸,围着徐青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徐青时被他们围在中间。
有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先回答谁的问题,只知道有无数张脸在他面前晃。
这些脸是枯黄的、长满皱纹的。
唯独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又充满希望地盯着他。
这让徐青时想起一年前。
他坐在父亲徐绍辉新买的轿车副驾上,听着徐绍辉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降下轿车的车窗,伸手指着车窗外,跟他说,“青时,你要知道,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有了钱,就什么东西都有了,包括让那些人替你当牛做马。”
徐青时顺着父亲的手看向车窗外。
看到了一群穿着破旧衣服,手里提着个烂行李箱,成群结队站在火车站门口不知所措的农民工。
那群人也跟现在公交车上围着他的人一样,有些一样布满沧桑的脸。
以及一双清亮的眼睛。
徐青时不愿去看到这样的眼睛。
他沉默着,再次扭头看向窗外。
而后视线便好巧不巧地落到了车窗外的一个女孩子身上。
车子行得慢。
和女孩身影擦身而过时,徐青时的视线可以落在她身上三秒钟。
那是个长相十分矮小的女孩,用面黄肌瘦来形容她都不为过,其实她已经有十六岁,但是目测看起来她应该只有十四五岁。
女孩手里牵着一只大黄狗,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
本没有什么特别的。
之所以徐青时能够注意到她,纯粹只是因为她好像是个瞎子。
眼睛看不见的人很容易辨别。
走路很慢,在村里不常见导盲杖,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棍,也有一样的效果。
她手里就拿着根木棍。
走路歪歪扭扭,像是随时都要摔倒。
注意到她,除了她是个瞎子之外。
更多的是因为这个女孩长得很像她。
一个在徐青时心里很重要的人——方缘。
女孩没方缘漂亮,但是嘴巴和鼻子都很像。
这个女孩难道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徐青时下意识喊了停车,要下去找那个女孩,却在跑下车的路上,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
徐青时心里有些失落,在原地找了一圈也没再找到。
于是只好放弃。
方缘曾经说过自己家乡在东林镇郑家村。
他这次的目的地就是这个地方。
徐青时站在原地又等了好一会儿的车,才终于再次等到一辆公交车。
从柳芜市市中心来到东林镇,需要坐整整三个半小时的公交车。
徐青时颠得屁股生疼。
他拽着行李往下走,走进一家酒店。
说是酒店,实际上也就是一处破败的小楼,门口一块木制牌匾写着“郑大勇酒店”几个字。
虽然这家酒店已经是这里环境卫生最好的,却也很难以想象这是人住的地方。
密不透风的墙。
随时都在掉落白色墙皮的天花板。
坐上去就开始不停摇晃吱呀乱响的床板。
以及怎么关也关不上的门,一有风吹草动就噼啪作响。
甚至……还有时不时窜出来的蟑螂和老鼠。
徐青时在酒吧前台小哥的带领参观之下,简单看完住宿环境之后没忍住皱了皱眉。
前台小哥也算不上是个专业的前台,叫郑海天,他也才十六七七岁,看起来比徐青时还要小一些,但是早早辍学了。
这家小酒店的店主也是东林镇本地人郑大勇,他算是东林镇郑家村里最有钱的人了,郑海天成天跟他混,也混到份工作可以养家糊口。
但是虽然郑海天有了份正经工作,但是他却经常干不正经的事。
2006年摄像头还不发达,东林镇又落后。郑海天经常干打家劫舍的事儿。
不少从村里来镇上的人,都被他打劫过。
村里人不少人怕他。
但是都不曾报警。
这儿地处偏远,报警得去市里,更何况无凭无据的,报警也不一定受理。
-
郑海天是在中午的时候,看到徐青时拖着行李走进酒店大门的。
见到徐青时的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是见到了电视机里的大明星。
长得真的很帅。
郑海天一直偷瞄徐青时,准确来说,但凡是路过徐青时身边,就没有一个不偷看他的。
毕竟这人长得实在是太帅了。
东林镇的人,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么帅的帅哥。
郑海天看出来徐青时的嫌弃,也知道这人来历不凡,家里应该很有钱。
只是不知道抽什么风,居然大老远跑来东林镇这种地方。
郑海天心里有个念头:这人肯定很有钱。
但是他第一想法并不是打劫。
而是先打听打听情况,说不定跟着徐青时混,还能够找到挣钱的门口。
郑海天亲自接待徐青时,带他一起去看房。
虽然说这已经是镇上最好的酒店了。
但是还是很破烂。
密不透风的墙。
随时掉落白色墙皮的天花板。
一点儿都不隔音的房间。
关都关不上的门。
以及是不是窜出一只老鼠和蟑螂。
郑海天见徐青时一直沉默,主动开口翻,“兄弟,你不满意?但是这已经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住宿了。这可是水泥楼,村里人大部分住的都是砖瓦房,不错了!”
徐青时沉默,但是他也确实没地方可以去,只好点头,“那就这里吧。”
“行。”郑海天嘴里叼着一根烟,吊儿郎当地朝着徐青时伸出去一只手,道,“给我身份证。”
徐青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身份证。”
东林镇对住酒店查身份证这件事情,其实管得并不严格,有时候甚至都不怎么查。
郑海天今天也是看到徐青时长得这么正,于是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本来听到徐青时说没身份证的时候,郑海天就想着大手一挥算了的。
可是突然灵机一现。
总觉得能够从徐青时身上敲诈一笔。
毕竟徐青时长得穿得都从内而外透露了几个字:哥有钱。
郑海天扯扯嘴角,佯装纠结道,“没身份证不行啊,没身份证要加钱。”
“你要加多少?”徐青时已经伸手进兜里准备拿钱包。
“十块钱吧。”郑海天报出这个价格的时候都有点心虚。
毕竟在酒店里住一晚,最好的房间也才三十块钱一晚上。
徐青时动作利落地从钱夹里掏出两张红的递过去。
郑海天看到两张红色毛爷爷的时候,一双小小的眼睛在控制不住地咔咔射激光。
“不是吧哥们,你这么有钱啊?”
“嗯,帮我办理入住吧。”徐青时没有太多的废话。
郑海天自然利落地给徐青时办理了入住。
随后的几天,郑海天十分频繁地跟在徐青时身后。
就像一个跟屁虫一样阴魂不散。
“唉,你说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会来东林镇这个地方啊?”
“虽然说我是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但是这里真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家在哪里?应该是很繁华的大城市吧。”
“你还没成年,一个人偷偷来这么远的地方,你爸妈不担心你吗?”
经过郑海天连续几天的观察。
他发现,徐青时这个人平日里沉默寡言,而且并不怎么喜欢搭理人。
无论郑海天怎么跟在他旁边吵,他都跟沉默。
甚至有些排斥和他聊天。
郑海天有些不舒服。
他知道徐青时肯定是大城市过来的,于是他潜意识里认为徐青时肯定是看不起他。
郑海天有些自卑有有点气愤,但是还是没直接扯破脸,还在问他,“哥,等你回家了,可不可以带我去你的城市,我可以为你打工挣钱。”
徐青时垂眸看着郑海天。
又是那样的眼神。
同样清亮的,却又充满了希望和祈求的眼神。
小时候他爸说。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
都是最底层的下等人。
徐青时冷嗤,“我不会带你去的。”
因为他也不会回去那个地方。
而且。
东林镇的所有人,都不会有机会出去了。
后半句徐青时没说。
郑海天就直接误会了他的意思。
又过了几天。
郑海天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在徐青时屁股后边,一口一个“哥”地殷勤喊对方了。
他跟三两狐朋狗友在烧烤店里喝酒。
喝到半醉时突然想起这件事。
郑海天不禁有些生气,酒杯狠狠砸在桌面上,噼里啪啦响。
“那小白脸不就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钱吗,拽什么!”
“好好跟他说话,结果他把我当垃圾看。”
“不就是投胎的时候幸运了点儿,他比我好在哪儿了!”
“叫他一声哥,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狐朋狗友纷纷起哄,“就是就是,必须给他一点教训。”
“既然已经来了东林,那就得搞清楚,这里究竟是谁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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