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那本《安徒生童话》从褚无相身上掉下来,在布满青苔的路面上砸出一道浅坑。

褚无相站着没动,他看到几步远外的鬼和尚在他面前弯下了腰,垂落的衣袖下面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细手,小心翼翼地将握住了那本书的书脊。

鬼和尚拿起书。

平地忽起一阵微风。

风吹散了天空的阴云,带来高树上刚破壳的雏鸟第一声鸣叫,它吹走院落中木头**的气味,送来了被阳光烘炙过的松针、被月光发酵过的夜露散发出的香气。

风拂过庭院,所过之处,蓝色的矢车菊开遍了大地。

整个院落瞬间被一片蓝色海洋吞没。

鬼和尚头顶的风帽也被风吹开。

风帽下,鬼和尚的相貌彻底显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张透着死气的骷髅脸,仅挂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面皮,两只眼眶没有眼珠,空空如也;嘴巴已经闭不上了,从褚无相的角度,能看到他没有舌头。

褚无相实在很难将鬼和尚与他记忆中的三叔联系在一起。

盛京城谁人不知,宫里的三王爷最是风流,天生一双全京城最多情的眼眸,还有着不输坊间最好乐姬的美妙歌喉,每日顶着这么张妖孽似的男狐狸脸皮,流连烟花柳巷,招摇过市。

完全不是如今这样,瞎了眼、烂了舌,遁入空门无所牵挂的模样。

鬼和尚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还是认真拍掉书皮上的青苔泥渣。

他把书递回来,枯骨似的手摸上褚无相脸颊,轻轻拍了一下。

有些亲昵,有些留恋,也有些释然。

他低了低头,把手收回来,转过身,背对褚无相一动不动。

他孤零零站在陵殿前,站在生机勃勃的蓝宝石色的矢车菊花海中,但他的身躯早已油尽灯枯,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

褚无相望着那片矢车菊海洋,至此,他终于确认了,这个执念世界的主人,不是西燕公主,而是三王爷。

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褚无相转头,对上戚还山的眼睛。

戚还山直视他道:“突然想起,那天在书店,我回放监控录像的时候,看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我们原本不都以为穆昆玉拿的《安徒生童话》,荀清秋拿的是《说苑》么。其实在一开始不是这样。”

褚无相:“你为什么不早说?”

戚还山哑然笑了一声:“我以为不是什么要紧事,一直忘记了,就没说。荀清秋一开始拿的《安徒生童话》,穆昆玉拿的《说苑》,只是两本书摆在一起,拿的时候两个人难免撞到,但你知道,八家人来你这书店都不是真的来看书的,所以双方各自退了一步,换了书拿。”

褚无相消化着戚还山的话,经他这么一解释,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他握着《安徒生童话》问鬼和尚:“这是你选中的书,想翻开看看吗。”

鬼和尚却充耳不闻,双手合十,冲陵殿鞠了一躬。

逐客的意思很明显。

褚无相盯着鬼和尚问:“三叔这是在给谁守墓?”

鬼和尚肩膀轻微抖了一下,并不回答。

褚无相又道:“你知道外面谁来了吗?是小昭。三叔心愿未了,你的执念把小昭也困在这里了。”

听到这里,鬼和尚顿了顿,终于转过身来。

褚无相垂下眼眸:“像小昭这样被你影响到的人还有很多,我对三叔的秘密一点不感兴趣,送完他们我就走。”

鬼和尚抬起头,天光乍破,阳光落进庭院,他几乎就要融到这束光里了。

他仰头感受着那股吹开八百年腐气的清风,润湿了眼眶。

过了片刻,鬼和尚轻轻一叹,伸手从褚无相那里接过《安徒生童话》翻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是“海的女儿”篇章。

他回过头,向褚无相探出手,正式邀请他进入自己的世界。

褚无相跟在鬼和尚身后,步步往前,同他一起迈入陵殿。

殿宇正中摆放着灵牌,八百年岁月早已将牌位上的字朽得只剩一点,褚无相勉强看清了几个字:先兄……之神位。

“先兄……?”

其他人落后半步,看到牌位俱是一惊。

“三王爷统共只有两个哥哥,这里肯定不是皇帝帝陵,排除一下,难道是那个死于造反的二王爷?”时逢春喃喃。

鬼和尚拿来三炷香,塞到褚无相手中,要他敬香。

褚无相目光微微一动,接了过来照做。

泛蓝的烟柱飘至半空,模糊了褚无相视野,香雾缭绕中,他看到鬼和尚冲神位恭敬地叩了三个长头。

烟雾越来越浓,隔开了褚无相与其他人。

——鬼和尚只允许褚无相一个人进入他的世界。

待烟雾散开,褚无相眼前景象发生了变化,他发现自己附身在了三王爷身上,通过当事人视角,看到了他三叔的过往。

周围似乎是一顶车轿,他三叔陷在柔软的褥子里,身上穿着一袭桃粉红色衣袍,手里捏着个玉件,身边还坐着一个黄裙少女。

褚无相一眼认出,这是小昭。

三王爷偏头看她,褚无相听见他说:“最近你跟我一起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小昭一愣,不知三王爷意图为何,顿了一秒,她突然“啊啊”两声。

三王爷点点头,看她一眼道:“是太子。过几天是先皇后忌日,太子会悄悄回来盛京,他还以为没人知道,这个傻子……”

褚无相突然听到自己,竖起耳朵认真听。

三王爷对小昭说:“但在我查清你那个和尚师父的身份前,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小昭眼神暗下来,垂头丧气地坐着,无意识踢向对面座位的边角,一不小心踢到了脚趾,钻心的疼痛蹿上颅顶,她眼中瞬间涌起一泡泪来。

三王爷被她这幅模样逗乐,开口问:“不高兴?我知道,你被老和尚抚养长大,是他拼死保护你才能逃出西燕,你想早点完成他交代你的任务,为他报仇这无可厚非,但时机未到,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去找太子,至少,现在还不行。”

说完他叹了口气,低头看向手中一直把玩的玉件,对着它端详良久。

褚无相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枚玉件正是先前小昭给他看过的传国玉玺。

三王爷低声道:“二哥,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吗……”

他一时有些恍惚,记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午后。

“你这笨蛋,被人欺负了怎么不说,嗯?”二哥笑着捏住他耳朵,宠溺地骂道,“说说,是谁在大街上有眼无珠,得罪了我们大晟最小最可爱的三皇子啊?”

他才几岁,抱着二哥大腿哭成个泪人:“是、是太子……南诏来外交的太子,他捏我屁股,他还……还捏我小弟弟!”

二哥脸色渐渐变了:“人人知那南诏太子是个断袖,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等着,二哥定替你出头。”

少年皇子便拔了剑,气势汹汹出了宫。

……

三王爷呼吸急促起来,他闭上双眼,摸着那玉玺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心绪逐渐平静,睁开眼,垂头看向小昭,摸了摸她那头黑绸般的长发。

褚无相安静地看着。

旁人未必能猜到,但褚无相明白三王爷不让小昭来找他的理由。

这么小一姑娘,当年一个人带着玉玺,千里迢迢从西燕来到盛京,不知受了多少苦。

她自然也不会知道,这玉玺交出去,只可能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哪怕不是她,总也有人会死。

那老和尚一手养大了这孩子,竟真的忍心,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王爷将玉玺随意往怀里一揣,褚无相听见他说:“等太子走了,我去趟西燕。”

他话音刚落,褚无相眼前景象一变,四周围天寒地冻,呼呼挂着冷风。

这地方他熟,是西燕王城郊外的猎场。

此刻他正随三王爷颠簸在马上。

三王爷来西燕这件事,除了小昭谁也不知道。

去小昭故乡需要取道王城,王城郊外猎场又是必经之路,三王爷这一趟是保密行程,王城的西燕权贵官员太多,难免有去过盛京,见过他的。

他担心被人看到认出来,于是不敢在此停留,日夜兼程地赶路。

褚无相忍不住心想,但凡当初他三叔在西燕王城留宿一晚,天明再走,也就不会遇见西燕公主,更不会有后面那些纠葛了。但反过来说,要没有三王爷恰好路过,那西燕公主指不定就香消玉殒了。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与褚无相之前看到的发展一样。

只不过这回站在三王爷视角,细节多了不少。

比如他清楚地听到了那西燕公主发烧时的梦话,她烧糊涂了什么都说,但大多都跟她生母相关,口中一声一声,全喊的母亲。

褚无相也因此知道了不少西燕皇室的秘辛。

比如,西燕公主的生母原是王后身边的奴婢,因有点姿色,被国主看上,生下西燕国唯一一位公主。

王后膝下无儿无女,公主被养在她那处,至于公主的生母,那以后便离了宫,不知所踪。

褚无相明显感觉到,他三叔听到这里时动作顿了一下。

他大概猜到是为什么。

说起来,他三叔与西燕公主的身世有些相似,也是奴婢所生,也是幼年失母。

褚无相听宫里老人说过,他三叔出生时,前头的两个哥哥已近少年,比他大上许多。所以后来他母亲早早离世,他就跟着两个哥哥长大。

大哥教他识字剑术,二哥带他打枣摸鱼,最终在两位哥哥的不懈努力下,长成了个道貌岸然的混球。

这位混球的处世原则,主打一个“关你屁事关我屁事”,所以他原本只打算搭把手,把西燕公主救上来后拍屁股就走,至于能不能活,看她自己造化。

可在听到她那些胡话以后,这混球突然改了主意,决定留下来看着她,确认她清醒后再离开。

褚无相看到他三叔用力握了一下拳头。

然后听见他自言自语:“以前二哥总说本王心眼坏,完全是污蔑,本王明明就很善良。”

褚无相:“……”

三王爷一屁股坐下来,在空地上生了一堆火,嘴硬道:“我救你可没别的意思啊。一来,本王要争口气,证明我虽担着恶臭名声,私下里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

“二来……”他看着尚不清醒的她,喃喃道,“难得这世上还有一个跟我身世经历如此相似的人。”

三王爷照顾了她一夜,直到第二天西燕护卫寻来,他趁着无人发现,提早离开了她,继续向发生屠城惨案的西燕边城潜行。

他是偷偷来的西燕,传国玉玺事关重大,在查明真相前,他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

离开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褚无相忍不住心道,你可想好了啊,这一走,你和她就错过了。

三王爷自然听不见褚无相的心声,但即便能听见,不见得他就会选择留下。

他骑上马背掉头就走,披着稀薄的星光,向着南方上了路。

褚无相随他一路来到西燕边城。

自从这里发生屠城惨案后,一直没人敢涉足,不过,侥幸逃过一劫的边城人倒也不少,三王爷一路走,一路问,在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边城惨案发生前的情况。

尤其,是老和尚的情况。

老和尚原本就是西燕边城人,幼年时被当作奴隶卖去了中原,直到十多年前,又突然从中原逃回来。

从此再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步,后来还收养了一个哑女,教她读书习字……

褚无相回想起小昭跟他交流时,写的那几句话,字迹说不上特别好,但也绝对不差。

想来,和尚在中原生活的那些年,也有人这么教他写字,而且那个人的水平,一定不太烂。

三王爷喃喃:“这么说,不是我二哥?”

不怪他对此还抱有一丝幻想,当年宫变,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说,二王爷死了,然而至今也没人见过他二哥的尸体。

但没人敢打听这事,这事就如同戚氏叛国一样,是皇上最大的两个忌讳。

三王爷单手托腮,轻轻敲打桌面:“不是二哥,那就只能是……”

是那个消失的太监。

褚无相在心中接话。

他尝试对那个太监做侧写。

这个太监,他生于西燕,幼年时被卖到大晟,进了宫,做了太监,他在那高墙深宫中学会了认字、写字,然后他遭遇了一场宫变,宫变后,他偷走传国玉玺,逃出盛京,远走西燕。

回到这座边境小城,他摇身一变成了个和尚,收养了一个孤女,如此又苟活十二年,在屠城前夕,将传国玉玺的秘密传给小昭,最后自尽于此。

褚无相的思绪卡在了这里。

可是,他图什么?

他做的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一个合理的动机。

他逃到西燕,看起来并不想死,但也并不怕死,不然为了活命,他何必偷走玉玺?

褚无相顿了一下。

他好像抓住了一个逻辑漏洞。

太监会认字,还会写字,水平还不差,不可能是那些同他差不多出身的宫女太监教的,一定有更厉害的人教过他,再联系前面那些信息,这个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褚无相开始重新梳理逻辑——假设是二王爷教太监念书写字,后来死于宫变,太监为了报复皇帝,偷走传国玉玺,回到西燕隐姓埋名……

不对,还是不对!

如果太监是因为二王爷才偷走玉玺,为什么却要在临死前吩咐小昭,把玉玺给太子?

褚无相一阵头疼,觉得自己脑子快被榨干了。

三王爷皱紧眉头,显然也是一团乱麻,没想出个所以然。

如今知晓了老和尚的真实身份,这明明是个重大的进展,他却没有半点欣喜。

南诏与西燕无仇无怨,为何要在八年前屠杀西燕边城,又为何,偏偏是那太监所在的地方。

小昭说,当年那队屠城军杀遍全城,似乎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边城既无富贵钱财,又没有重要资源,除了躲藏在庙宇中的老和尚并大晟的传国玉玺,能有什么重要东西?

最关键的一点,若把这些线索串起来,便会得出“南诏军队寻大晟传国玉玺不得,一怒之下屠尽全城”的推论。

用脑子想想,这可能吗?

但不知怎么,他不敢再细想。

这一切的一切,像一团迷雾,将他困于其中。

他直觉,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会将整个大晟,连带南诏和西燕一起,搅得天翻地覆。

三王爷连夜整理好这些信息,马不停蹄赶回盛京,只等未来某一天找见新的线索,再来解决这个问题。

收拾好以后,他进宫见驾,一见面皇帝就对他说:“老三啊,朕打算与西燕联姻,你觉得此事如何?”

褚无相听得一愣,脑海中浮现起冰天雪地里的那个红衣如火的姑娘。

这段时日随三王爷奔波于西燕边城,一时竟忘了发生在王城郊外的那段插曲。

好在他那个三叔没忘。

三王爷颔首道:“臣听闻,西燕只有一个适龄公主,如今二十岁不到,陛下想让太子迎娶她?”

褚无相努力思索了一下,他当年的这个时候在干嘛,应该还在老君观废寝忘食地学各种道术。

皇帝沉吟半晌,道:“太子,你觉得,太子合适吗?”

殿内安静了一瞬,接着褚无相就听见三王爷说:“太子殿下不在盛京久住,还要五六年后才能回来,怕是不宜选作联姻人选,不如,让臣代劳。”

褚无相心道,你还真是我的好王叔。

只是……这个时候再去说亲,无论对方是谁,都已经晚了。

褚无相唏嘘一声。

他三叔恐怕还不知道,他前脚刚离开她,一个从南境逃出来的戚氏叛军余孽后脚就倒在了她面前。

那一日,那人与他一样,身着一袭白衣,同样白绫覆眼。

桩桩件件,巧合得让人不敢相信。

但即便他知道这事,也绝不能承认。

来自中原的闲散王爷,绝不会、也不能独自出现在西燕境内。

除非,他是受大晟皇帝之命,以送和亲聘书的名义,正大光明地来。

三王爷带着和亲队伍踏上了去西燕的路,只是他没想到,仅仅时隔三月,她身边已有他人,又因大晟这一纸和亲书,被迫与那人分离。

不好说他这种情况,是算当初走得太早,还是现今来得太迟。

终究,在感情一事上,他晚了一步。

褚无相看了半天,心说造孽。

西燕屠城有蹊跷,现在事情还没查清,西燕皇室与大晟的牵扯却愈发深入,倘若真相并不那么让人接受,无论对西燕公主,还是联姻对象,都将是一场悲剧。

假如这个悲剧注定要发生,如今最可能挽回一点伤害的,就只有唯一知情的三王爷了。

或者换个思路,在和亲前夕,琴师带着西燕公主私奔,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这事发生的可能性,比大晟取消与西燕的联姻更小。

只因为,对方是琴师,那个利用西燕公主,拼死了都要回到盛京的琴师。

退一步又说,就算琴师不是戚氏旧党,愿意带着公主私奔,公主也未必会应。

她身上背负了太多,家事,国事,无一事不比儿女情长重要。

所以,西燕公主明明心有所属,却答应嫁给另一个男人。

而三王爷明知她不爱他,甚至直接带着琴师来盛京,也要娶她。

从这个角度上看,他俩果然天生一对。

只要不较真,这事就称得上是一桩完美交易。

好在依褚无相看,双方都不是较真的人。

奈何有一个人较真。

比如皇帝。

褚无相周遭景象一变,还是在皇宫里,不过,这次是皇帝处理政事的文德殿。

之前是白天,现在这一幕却在深夜,皇帝仍未休息,还在批阅奏折。

殿内氛围有些沉重,叫人呼吸不太顺畅。

三王爷立在下面,静待皇帝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头也不抬,淡淡道:“西燕的和亲队伍进京好几年了,至今没操办婚礼,朕回回提,老三回回都说没准备好。好,朕现在再问,你到底要准备到什么时候?”

三王爷扑通跪下,褚无相膝盖一痛,险些灵魂扭曲。

他三叔却面不改色,仿佛丝毫不觉痛,他道:“陛下生辰将近,臣与公主的婚事,不如就定在陛下生辰日当天,双喜临门,陛下认为如何。”

皇帝说:“就依你。”

褚无相看到,皇帝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但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他酝酿了一会儿,果然开始说起别的事来:“朕听闻,那西燕公主近来常往你那个什么,和风弄袖楼跑,就为了听一个琴师弹琴,可有此事?”

三王爷眼睛一眨不眨地回:“谁都想一睹京城第一琴师的风采,想必公主也不例外。”

褚无相心道这话回得漂亮。

可惜皇帝油盐不进:“睹一回就够了,哎朕就好奇,究竟是什么出神入化的琴技,能让她天天都去?”

三王爷眼梢微动,他终于发觉到皇帝有些不对劲,于是沉默不语。

果听皇帝话锋一转:“依朕看,这位西燕公主,虽与我们老三有婚约,但那颗心,似乎并不在老三身上。”

三王爷顿了一下,垂眸道:“让陛下费心了,不过,臣倒不觉有什么……”

皇帝倏然抬睫,目光微浸寒意,他打断道:“可朕觉得有。”

他说:“朕只有你一个弟弟,我们老三,值得全天下最好的。那个西燕公主,她既不爱你,便配不上你。”

三王爷一直沉默,听到此处,他终于动了动唇,道:“那皇兄想怎样?”

皇帝早有准备,他道:“老三跟朕打个赌如何?要是你赢了,这门联姻就继续;但要是朕赢了,你与西燕公主的婚事就作废。”

三王爷似乎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事关两国的大事,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冷哼:“现在是西燕求着朕出兵援助他们打南诏,至于和不和亲,跟谁和亲,朕说了算。更何况……”他看着三王爷微微一笑,“你可知道,那个琴师什么来头?”

褚无相听得瞠目结舌。

三王爷也是一愣。

皇帝见他这副不知情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若朕告诉你,朕派人去查那琴师底细,查出他是八年前的戚氏旧党,朕要这么说,老三觉得,那西燕公主她还能在盛京继续待下去么?”

大概是太过震惊了,三王爷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所有与戚氏旧党相关的人和事,都是皇帝的逆鳞,难怪他在西燕公主这件事上变得这么不理智。

皇帝继续道:“朕有一个妙计,朕会在大婚当天,前往和风弄袖楼,故意会一会琴师。探一探在那位西燕公主心中,是琴师更重要,还是你更重要。这事你不用操心了,且看着吧。”

褚无相看到三王爷短暂地握了下拳头。

皇帝说完挥了挥手,三王爷立即会意,什么也没说,识趣地告了退。

褚无相还在琢磨着皇上的话,随三王爷离开时,他无意望了皇上一眼,忽然愣住。

怎么感觉,皇帝眼下那粒朱砂痣,颜色比先前刚进来时看到的,变淡了些呢。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在三王爷退出文德殿的瞬间,有一道寄魂符“啪”的落在了门槛缝隙里。

寄魂,顾名思义,就是用符的主人可以将一缕灵识暂时寄身在道符上,从而与之五感相通,换句话说,有了这寄魂符,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个可移动的高级实时监控摄像头。

三王爷一走,殿内又有了新动静。

褚无相眼睛一眨不眨,屏息静气。

皇帝抬手一招,立马有一道眼熟的黑影无声从殿后闪出来。

褚无相认出来,此人是那个元将军。

原来他一直藏在殿内。

元将军出现以后,皇上并未看他,握笔蘸墨,继续批阅折子道:“前两天,司天监夜观天象,说在老三大婚那天,朕恐有危险。说不定,是有人要刺杀朕,元将军怎么看?”

元将军低下头,恭敬回话:“有微臣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陛下。”

皇上轻声一笑,道:“谁问你这个了?朕是要你猜猜,谁会是那个刺客?”

元将军沉默片刻,摇头:“恕臣愚钝。”

“料你也不知。”皇上搁下笔,表情渐渐变淡,像是向元将军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应该不知道,老三一直瞒着朕调查八年前西燕屠城一事。”

闻言,元将军瞳孔一缩:“陛下怀疑是三王爷会刺杀您?”

皇上冷笑:“他不会,他是朕一手带大的,他什么脾性,朕会不清楚?只不知他现在查到了哪一步,但他既瞒着朕,总归,是说明他不再信任朕这个皇兄了。”

他说着说着,脸上皮肉慢慢耷拉下来:“他小时候明明最喜欢跟在朕身后,他母亲地位低贱,是朕护着他长大,可他现在却这样对朕!你告诉朕,你告诉朕,朕这个皇兄当得,真的……真的有那么失败?”

他说到最后,语气几乎带着一点恳求,恳求站在殿上的元将军,能够给他一个他想听到的答案。

元将军垂着头,恭恭敬敬开口:“陛下,您可能忘了,在三王爷眼中,您现在是那个害死他二哥的人,而不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皇兄。”

若说还有谁敢这么跟皇上讲话,纵观朝野上下,也就只有元将军一人了。

毕竟其他敢说真话的大臣,早已经被皇帝杀得片甲不留。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皇上打断元将军,神情淡了下来,“没一句是朕爱听的。”

他挥了挥手,示意元将军退下。

元将军只得作了揖告退,面对皇上,向后撤步。

眼看他马上就要退至门槛,褚无相迅速收回灵识,将寄魂符一点点从门槛缝隙里抽出来,刚抽了一半,那元将军好死不死,一脚踩在符上,寄魂符附在他脚底,随他一起离开了皇宫。

褚无相半缕灵识还在寄魂符里,他只得先继续跟着将军,再找机会离开。

待将军一走,殿中无人,彻底冷清下来。

皇上放下奏折,独自守着这空旷大殿,良久无言。

突然,他抬起袖子,往眼下一擦,将那粒朱砂小痣擦了个干净。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镜,望着镜中自己真实的模样,哧哧地笑起来。

没过一会,那笑声里又带上一丝哽咽,他提起桌上毛笔,蘸朱砂墨,仔仔细细在眼下重新点上一粒小小朱砂痣。

他边点边笑,边笑边哭:“老三啊……朕可是你小时候,最爱的二哥啊,你……你不认得二哥了吗?”

殿门忽然被风吹开一条缝。

皇帝倏然抬眸,看到了殿外一闪而过的一抹金色华丽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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