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芫回到家中后没能立时歇下,而是又看了一个多时辰的账本。容老爷容夫人此刻都在病中,家里又没有其他能帮衬的亲戚,几个大掌柜能做的事情也相当有限,容家的重担都压在了容芫肩上。
书案上点了蜡烛,烛火明亮,但灯下看久了依旧感到眼睛酸涩,偶尔瞧字都有重影,得揉揉眼睛方才能继续看下去。
期间容芫只歇了一次,是青萝送了药汤过来。煎好没多久的药已然凉至温热,但苦涩不会削减分毫,容芫接过来面不改色全喝了。将空碗递还青萝后,低头便又查起账目来。
“小姐,歇一歇吧。”青萝心疼不已,老爷身子尚好时,容芫只需做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但在几个月前父亲与母亲一样患了重病后,容芫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成为支撑容家的支柱。
“今日不做,堆到明日,事情只会越积越多。”容芫轻轻摇了摇头,吩咐道,“青萝,你去看看老爷夫人。”
青萝应了一声,步子匆匆离开书房。
烛火跳动,概因书房的窗户开了半扇,夜风吹进屋里,吹得烛火摇曳。
容芫按了按眉心,烛光不稳,使得眼睛愈发疲累。她如今也不是很能吹风,想了想,容芫站起身去关窗。
容府不似邱府,虽然两家财力相当,甚至容家更胜一筹,但容府下人却不如邱府那般多。容家夫妻作风简朴,性子也淡泊,不爱使唤人。容芫将大多下人都遣去照顾病中的父母,只在自己身边留了一个青萝。
此刻青萝也不在,书房外看不到第二个人影,听不见第二个人的声音,只闻竹叶沙沙作响,显得有些孤寂。
容芫合上了窗。
她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双眼睛已经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
闻雁坐在书房西南侧某间屋的房顶上,身边还卧着只黑猫。猫不知是容府里谁养的,入夜后在屋顶上窜来窜去,柔软的爪垫踩着屋瓦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和闻雁一样。
一大一小两只生物,都安静得很。
闻雁不是一路跟着容芫回来的,她两刻钟前才到。回去陪着师姐又听了会儿戏,听完小姐长亭送别书生的**段落后,她就借口困倦,想要回邱府睡觉。顾乘没有任何怀疑,连闻雁这等修为的修士为什么会困这点都没怀疑过,匆匆与师妹回了邱府不说,又忙前忙后准备起热水。
闻雁泡完澡后没钻进被窝,而是立即翻窗溜了出去。
这种事情她做得格外熟练,在剑宗没少干。剑宗众人只当她身子娇贵,饭一顿不少吃,觉一顿不少睡,修炼至出窍期依旧是凡人大小姐的做派,却不知道她经常半夜潜入禁灵阁万宝库等重地。
在剑宗都不曾被人发现的闻雁,哪怕容芫是个魔修,潜入容府也是手到擒来的事。
窗户虽然合上了,但闻雁的“视线”未受阻碍,她用神识继续“盯”着容芫。
容芫正在专心致志看各家铺子的账目,青萝离开前给她倒的茶都不记得喝,直到为了压住咳嗽灌下一口,才发现茶水已变得冰凉苦涩。
“魔修的身体怎会如此虚弱?”闻雁支着下巴,歪歪头十分疑惑地想着。
容芫翻阅账本的时候,闻雁也在跟着看,她查账甚至比容芫还要快,几眼就摸清了容家的状况。有一段时间的账目不太好看,容老爷应当就是那段时间病的,后来入账渐渐起来,批示与备注的字迹也换了一换,显然生意交到了容芫手上。
闻雁能看出来,容芫是在尽心竭力经营容家的产业。
“奇怪奇怪。”闻雁一边这么想,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嚼嚼嚼。
黑猫伸出爪子扒拉了她一下。
闻雁想了想这是她从剑宗带出来的糕点,原材料都是灵植,猫吃了应当不会出事,便掰下一小块,塞进黑猫嘴里。
蹲守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情,闻雁备足了吃食,做好了盯容芫一整晚的准备。
闻雁来此,是想要看看容芫在四下无人之时会不会暴露身份,使用魔修的法术。
同为魔修,闻雁对魔气要比仙修更加敏感,简单的手指接触后她便确认了容芫的身份,但不足以判断容芫的出身。如果看过容芫使用法术,她也许能判断出她师承何门何派。
然而容芫没有使用法术,看她此时弱不禁风的模样,闻雁很怀疑她现在还能不能用出来。
绝大多数情况下,修士是不会生病的。
闻雁上回生病还是出任务时受了伤,她又素来娇生惯养,一时不慎受了风寒,在被窝里蔫了好几日。修士生病,只要不是那种刚刚入道的,体质比凡人好不了多少的小修士,一般都是她这种情况。
容芫受伤了吗?
闻雁不确定。
她只知道容芫的身体确实因为某种原因虚弱到与凡人无异,所以她一开始没能察觉容芫带有魔气,直至接触到她的身体。
时间渐渐过了亥时,黑猫都无聊到跑了,容芫还没有歇息的打算。
直到青萝敲门进来,劝她早些休息,容芫才搁下笔问道:“老爷夫人歇了吗?”
“老爷喝完药就睡下了,夫人不太舒服,方才又醒了一回,这会儿在等厨房把药煎好。”
容芫闻言合上账本起身:“我去看看。”
书房内亮了半宿的烛火终于吹灭,青萝提着灯走在前面照路,容芫步子匆匆,穿过几扇门后,才来到容家夫妻居住的院子。
闻雁一路没从屋顶上下来,无声无息跟在后头。
自从容家夫妻纷纷病倒后,二人就分了房睡,以免一个病人半夜不适打扰到另一个病人。容芫没有立即去母亲的屋子,而是先去了厨房一趟,等着下人煎好药后,方才端着药碗过去。
容夫人这会儿虽然醒着,但精神并不好,靠着软枕昏昏沉沉。她眼睛半睁半合,直到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瞧见容芫的身影,才将眼睛彻底睁开。
女儿的身影由模糊转为清晰。
容夫人疲惫的面容上出现笑容:“芫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等娘喝完药,女儿便去睡了。”容芫说着在床边坐下,青萝也扶着容夫人又坐起来了些。
刚煎好的药还很烫,容芫拿小勺舀着,吹凉了后方才一勺一勺喂给容夫人。
“这些事交给青萝她们就好,”容夫人心疼地看着容芫,“你最近身体也不好,自己也该多休息。”
“女儿无事的,”容芫说道,“不亲自做,女儿放不下心。”
容夫人叹了一口气:“是我们拖累了你。”
“没有的事,”容芫握了握容夫人的手,“娘亲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娘晓得你孝顺,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容夫人眼里有悲色,“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真的活不下去了。”
容芫低声道:“我会的。”
药汤太烫,容夫人喝得也很慢。
她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喝着喝着就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容芫丝毫不见不耐烦,端着药碗守在她身侧。
“今天天气,好了许多了。”容夫人昏沉间说道。
“雨停了,是个大晴天。”容芫道。
“隆庆班是不是来了?”容夫人问。
“来了,”容芫点点头,“女儿去听了听,这回又唱了《长亭送别》,过些天还要唱《狐仙报恩》。”
“你还是那么爱听戏。”容夫人笑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璇儿最是要好,隆庆班一来,我就带着你们两个小的去听戏。你最爱《长亭送别》,璇儿喜欢《狐仙报恩》……一转眼,都好多年过去了。”
容芫默默搅拌着药汤,小勺碰到碗壁发出清响。
“你这点,倒是随了我,娘年轻时也最爱这些情情爱爱的本子,天天想着爹给我找个状元夫婿回来,只要有好学识,好样貌,家世什么的都不重要……”容夫人声音渐渐轻了下去,“你与那裴书生,如何了?”
“女儿现在无心这些事,”容芫低声道,“只想侍奉爹娘。”
“娘不想你把青春荒废在我们身上。”容夫人道。
“不是荒废,”容芫叹了一声,“娘亲答应我,莫要这样说了,女儿照顾你们是应当的。”
“好好好,不说了。”容夫人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容夫人不再提他们耽误容芫的事,思绪渐渐又回到过往的记忆上。
“你第一次听《长亭送别》时,听到小姐投湖,哭了好久。”身子没有力气,容夫人说话也慢了许多,“娘哄了你半天,怎么哄都哄不好,又不敢告诉你小姐之后会活过来,怕告诉了你后头的情节,你哭得更厉害。还是璇儿偷偷跑去买了串糖葫芦,你倒好,竟那般馋嘴,嘴里一尝到甜的就不哭了。”
提起这段往事时,容芫脸上终于也浮现淡淡的笑容。
“也不知道璇儿现在怎么样了,”容夫人闭了闭眼睛,“不知她回到家了没。”
容芫默不作声。
“算了算,这是隆庆班第三回唱《长亭送别》了。”容夫人回忆道,“第一回你哭成了只花猫,第二回晓得情节,倒是不哭了,结果回家的路上跟曲家那丫头打闹,一不小心跌到路边,给砖头磕出血来。侍卫送你回来时,险些没把娘吓死。”
容芫道:“我都要不记得了。”
“你那时候,可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容夫人伸出手,点了点容芫腰侧,“伤口倒是不深,就是留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疤,你觉得身上有疤不漂亮了,偷偷哭了小半个月才好。”
容芫垂着眼眸:“娘记得好清楚。”
“算上璇儿,我这辈子就你们两个女儿,”容夫人道,“哪能不记得。”
容芫搅拌药汤的手顿住。
片刻后,才舀起温了的药,喂容夫人喝下。
容夫人喝完药后,放平枕头,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青萝又小声催容芫休息,容芫这次没再拒绝,吩咐好守夜的下人,便与青萝回了自己的院子。
“热水已经备好了。”青萝一边接过容芫脱下的外衣,一边说道,“我再去煮碗安神的汤,小姐喝了好睡觉。”
“有劳你了。”容芫看着青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青萝走后,容芫却没有立刻去沐浴。
她走到铜镜前,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直到脱得只剩一件小衣,方才撩起衣摆,侧过身,往铜镜里看去。
那腰侧靠后,被容夫人点到的地方,是一片白皙光滑的肌肤,没有任何伤疤。
容芫握住没有插上蜡烛的烛台,烛台表面被擦拭的光可鉴人,照出容芫一双低垂下的眼。
那双眼睛平静,沉默,带着几分隐秘的坚定。
容芫毫不犹豫地握着烛台,让它的尖锐处对准皮肤,狠狠扎了下去。
一瞬之间,血流如注。
疼痛让容芫的意识一时恍惚,她好像和多年前那个被砖石磕破腰的女孩有了一瞬重合,一起经历了那段她不曾参与过的过往。各种发生过的,未发生过的记忆碎片在脑子里匆匆掠过,容芫又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
被灯火照彻的戏台,沉重的棺木,飞扬的纸钱,唢呐声起,轰轰烈烈为戏中人送葬。
台下的女孩仍沉浸在小姐投湖的一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年轻的妇人手忙脚乱地哄她,泪水快要浸湿她半个袖子。
有人递出两枚铜板,买来一串冰糖葫芦。
晶莹剔透的糖浆裹着红彤彤的山楂,它被保护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还在抹眼泪的女孩前。
当糖葫芦映在她的眼睛里,咬下一小块表面的糖时,她终于破涕为笑。
“我吃一个,你吃一个。”女孩小声说道。
法术的光芒亮起又熄灭。
当容芫拿帕子擦干皮肤上的血,暴露在空气中的却不是一个新鲜伤口,而是一个看上去已经存在了许多年,指甲盖大小的伤疤。
容芫清理掉那块帕子,终于往放有浴桶的屏风后走去。
在容芫没有留意到的屋顶,目睹了一切的闻雁静静坐着。
“你不是折柳人,你是离人。”闻雁轻声道,“她们为什么会将你看作容芫,你又为何要成为容芫?”
这些问题无人给出答案,散落在了风里。
好想写出惊天地泣鬼神谁都想不出真相的剧情,然而做不到呜呜qwq
不出意外的话周二还有一更,然后周三入v。
一想到v后就要日更,肝开始痛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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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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