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状若癫狂的邱何度,此时看谁都像是要来谋害他的庸医。
隔着雨帘,他看见院中站着两个高挑女子。虽在雨天却并未打伞,只戴着斗笠,由于斗笠投下的阴影,相隔中间的雨水也很阻碍视线,邱何度没能看清她们的脸。
但能确定是两个陌生人。
一时间,邱何度下意识觉得这又是两个家中寻来要给他治癫病的大夫,心中怒火更盛,一边用听不清字眼的话咒骂着,一边大踏步就要走出房间,将这两人驱逐出去。
就在他要跨过门槛,直冲闻雁而去的一刹那,顾乘抬了抬眼皮,警告的视线笔直地往邱何度而去。
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棕色瞳孔,顾乘的眼睛很黑,宛如暗沉沉不见星月的夜。闻雁觉得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顾师姐很可靠,薛衡觉得姐姐这位唯一的亲传弟子心思深沉,大多数剑宗弟子觉得顾师姐不好接近。
总的来说,这是双情绪不多,但是严肃起来很有威慑力的眼睛。
邱何度与顾乘的目光对上,顿时打了个寒噤,脚瑟缩回去,一时间就站在门槛后不进也不退,一动也不敢动。
背对着顾乘二人的门房,没有察觉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的插曲。
他只是看出公子有伤人的意图,连忙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中间。门房倒是不觉得公子伤害得了两位修士,但他怕此刻癔症发作的公子胆大包天冲撞仙师,两位仙师没收住手一不小心给公子打死。
“公子,你还记不记得上月寄去的信?”门房大声喊道,试图唤回邱何度的神智,“这二位正是仙门来的仙师!”
门房这一喊,确实叫邱何度脑袋清明些许。
屋内一个服侍的小厮见邱何度似乎冷静了下来,大着胆子上去拉他。邱何度呆愣看着门外,暴戾的情绪渐渐退去,意识却还有些糊涂,小厮一拉便拉动了,忙搀着他去桌边坐下。这一坐仿佛一个信号,整座院落顿时忙活起来,收拾的收拾,沏茶的沏茶,门房领着闻雁二人进屋在主座坐下,恰与邱何度相对。
闻雁与顾乘皆摘下斗笠,恰有侍女上前,便顺手交递给侍女。淋了许久的雨,两顶斗笠皆是湿漉漉的,被侍女接去时还在往下滴水,但邱何度却看见闻雁二人身上衣裙依旧干燥清爽。
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斗笠能遮住多少雨?眼前二人身上不见湿意,无疑是法术所致,这二位当真是仙门来的修士!
邱何度顿时激动起来,手打着哆嗦,撑着桌面就站起身来。闻雁坐得离他稍近些,眼见他上前就要抓住闻雁的手。
闻雁还未避让,一柄未出鞘的剑便横在二人中间。
剑鞘无甚装饰,如持剑人衣着一般朴素,但其中凛然剑意却迫使邱何度不敢再上前一步。
候在一旁的小厮连忙将公子按了回去。那柄剑分明未出鞘,小厮却觉得比他见过的任何剑锋都要骇人。
看到邱何度老老实实坐了回去,不再动手动脚,顾乘方才收回无相剑,语气里无甚歉意地说道:“失礼。”
顾乘这剑出得格外快,闻雁忍不住扭头看了师姐一眼。
不过顾师姐在制止邱何度后便没什么动作了。依照辈分,顾乘为长,行走在外理当以顾乘为主,但顾师姐显然不如闻雁那般擅长与人打交道,因此之后依旧是顾乘一声不吭,由闻雁问询邱何度。
“邱公子寄来的那封求助信……”
闻雁才开了个话头,邱何度就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激动到堪称狂热地看着她:“仙师,仙师你来救我了是吗?!”
被顾乘吓回座位还没多久,邱何度就要故态复萌地站起来。
闻雁端起茶盏遮了遮表情。
什么情况,真疯了?
顾乘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手复握上剑柄。
小厮死死按住邱何度肩膀,到底是没让他站起来。
“信中所写,着实有限,”虽然对邱何度此刻精神状态抱有十分的怀疑,但闻雁语气里并无轻视之意,“我二人想问问邱公子,为何坚信容小姐已被妖魔调换?”
邱何度重重一按桌子,是又要站起来了。
闻雁有些心累。
好在这次下人已有准备,随侍左右的小厮按住邱何度,另一个侍女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汁,步伐迅速又平稳地走到邱何度跟前。邱何度一看到药汤就把眉头皱得死紧,下意识想要掀翻药碗,然而动作却不知怎么的变成把小碗捧了起来,一口气将药汤喝尽了。
闻雁松开捻法诀的手。
她神态自若,仿佛无事发生,方才用操偶术操控邱何度喝药的人不是她一样。
而另一头,邱何度喝了安神的汤药后渐渐安静下来,虽然语气仍旧有些激动,总归是能好好回答闻雁的问题了。
“我与阿芫青梅竹马,情意深厚,这桩婚事不仅是家中长辈为我二人指定,也是我二人早就认可的。”想到从小相识的未婚妻此刻却要与自己决裂,邱何度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闻雁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她向来是认为一件事不能听一个人的一面之词的,因此又问道:“对于履行婚约一事,容小姐可曾与你明确通过气?”
邱何度暗暗握拳:“阿芫虽因羞涩不愿明说,但她心里头一定是这么想的!”
闻雁:“……”
“十岁以前,我二人时常相携出游,十岁以后,顾及男女大防,我们见面的次数方才少了。”邱何度继续说道,“镇上有婚约的人家,多在男十八,女十六时完婚。我与阿芫同岁,阿芫十六时,应当是考虑我年岁尚小,迟迟不提完婚之事,我若是提得多了,她心中羞涩,一急还会口不择言说要取消婚约,我便又等了两年。然而两年过后,阿芫性情却大变,执意退婚,无论我如何恳求都不肯回心转意。起初我们两家只通过下人传递消息,直到半年前,方才见面商议此事。”
闻雁有些惊讶:“半年以前?”
邱何度向仙门求助是一个月前的事,根据门房所说最近一次协议退婚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而这会儿,邱何度又亲口说半年前他们就在商议对婚约的处置。
也就是说,容邱两家在退婚一事上,因意见不合已经拉扯了有半年之长。
邱何度用力点头:“对,半年以前。”
闻雁问道:“你在那个时候,便觉得容小姐被妖魔顶替了吗?”
“不,那个时候的阿芫,还是阿芫。”邱何度痛苦地摇头,“我晓得阿芫是被那个穷酸书生迷惑,才执意与我退婚,这都是一时糊涂。我求了她许久,劝了她许久,花了整整一个月,才使阿芫回心转意,愿意同我履行婚约……但是就在她答应我的第二日,我满心欢喜地去寻她,她却骤然变了脸色,决然不提我二人私下商议之事,一口咬定她的心意从未回转,又要与我退婚!”
被邱何度喝空了的药碗一直没有放下,此时被他捏在手里跟着身躯一起发抖。
“阿芫曾经拒绝过我很多次,但这次和先前是不一样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眼前那人并不是我的阿芫。有什么东西能变得和人一模一样?必定是妖魔调换了她!”邱何度语气无比笃定。
闻雁道:“仅是你的感觉,并不能证明此事。”
邱何度绞尽脑汁,又想出了一条证据来:“那日之后,顶着阿芫面貌的妖魔不仅拒绝我,连带着还疏远了那书生。那书生不知给阿芫灌了什么**汤,勾得阿芫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如果阿芫仍是本人,怎会对那书生如此冷淡?”
与容芫私定终身的书生,虽然还不知名姓,但已经出现过许多次。
闻雁一边思考书生究竟是不是桥上那位,一边暗暗打算那头也要去打探一番。
闻雁又问道:“除这以外,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邱何度呆住。
他没有其他证据了。
“阿芫她性情大变,”邱何度讷讷道,“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了性格……”
“这可说不准,”闻雁道,“也许她有了你不知晓的际遇,也许她自己想通了什么事,也有可能,你以为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
闻雁觉得自己说的话没什么问题,人心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但她的最后一句话显然刺激到了邱何度,邱何度无法忍受闻雁这句他并不了解容芫的揣测。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阿芫是什么样的人,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阿芫,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紧接着,邱何度就喋喋不休,讲起他和容芫的往事来,试图证明他对容芫是有多么的了解。
角落的更漏,有规律地发出滴答声响。
闻雁手中的茶盏已然喝空一回,又添了一回。
她坐得端正,与身边永远身姿挺拔的顾师姐一模一样,然而心底很想坐无坐相地靠着椅背,最好再拿手支着脸侧,她已然听得昏昏欲睡。
邱何度这一讲,就讲上了一个时辰,且越讲越亢奋。
听他的说法,他简直是世上的另一个容芫,对容芫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唯一一回稍稍停顿,还是因为他的父母在接到下人传信后赶来了他的院子。
邱老爷与邱夫人的到来没能让邱何度安静下来,只是让他身边多了两把椅子。
夫妇对着对面的闻雁二人尴尬一笑,闻雁虽然心里对邱何度很无语,但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同顾乘一样向着二人一颔首,之后四人便各怀心思地坐在椅子上听邱何度追忆往昔。
说到后来,小厮也不按着邱何度了,任由邱何度说到激动处站起来手舞足蹈,反正不往别人身上扑就行。
邱何度说的所有往事,最后都会以一句话结尾:“我与她感情这般好,如果是真正的阿芫,一定不会同我解除婚约。”
在反反复复听到这句话数回后,顾乘冷不丁开口:“也许只是你一厢情愿。”
闻雁惊讶地看向顾乘。
她以为她会是先不耐烦的那个,没想到顾师姐在她之前开了口。
听到顾乘的话,邱何度顿时恼怒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顾乘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因为你喜欢她,才会有这般多错觉,将对方一举一动都冠以别的用意。出于礼貌关心你一句,便以为她对你情根深重;客人上门拜访携带礼物是常有的事,你却当成定情信物,以为她要和你私定终身……”
陷入情网的人,总是希望心上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对自己的偏爱。
只是有人清醒,有人糊涂。
邱何度涨红了脸:“你胡说八道!”
邱老爷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厉喝一声:“何度,够了,不可失礼!”
说罢他便吩咐下人,将又要陷入癫狂的邱何度押去后院。
紧接着,又转身对闻雁二人行礼道:“小儿罹患癫症,出言不逊,冲撞了两位仙师,还望仙师莫怪。如今天色已晚,府中已然备下宴席,还望仙师不弃。”
闻雁神情温和,不见生气,笑盈盈应了邱老爷的邀约。而顾乘在刺激了邱何度一通后,又闭上嘴巴不言不语,一切交际都交给师妹。
邱何度不甘心就这么被押走,死命挣扎,然而被两个身材高大粗壮的仆役架着,一切动作都被压制下去。
眼见着就要被关入后屋,邱何度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大喊道:“仙师,那些头发!那些头发是有问题的对吗?!”
如果没有问题,仙门怎么会派人过来?
他的怀疑一定是对的,从“容芫”身上拽下来的头发就是最大的证据!
邱何度没能得到回答,房门就在他面前关上。
但是他最后看到了顾乘的眼睛。相比另一位总是笑着的仙师,这一位叫他畏惧太多,两只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唯恐魂魄坠入其中。
她知道我在说什么。
邱何度脑子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双眼睛,带着死寂与怨憎,像是隔着一场雨,又像是隔着水波,冷冷注视着他。
闻雁:有时候看起来不好惹的那个反而是好人(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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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邱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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