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相残,不论在哪里都是家门不幸,老天帝以泪洗面也好,几个公主惶惶相对也好,江白露只能尽量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安慰他们没事的,不至于血溅当场。
如果不是他们还指望这个少女帮他忙,若是在从前天家的媳妇敢这么放肆,估计已经凉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
和人间不同,天帝只能有一位女子相伴终身,因此代代对天后的要求都是极严格的,笑不露齿之类的仪态都是基本要求,再加上端庄大方,对天家诸神的礼数也繁杂至极。
假如是从前的时候,江白露这个样子就算不被天家人责骂,估计也会被朝臣弹劾致死了。
成何体统。
但是他们现在却丝毫不敢给她摆天家人的威严。
自己虽说得了消息会被放出去,现在依旧还是阶下囚不说,若是之前他们对这个少女能帮上多少忙还存疑的话,她倒是真的把梁枫找去见梁栋了。
如今能靠近梁枫那个疯子,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也只有这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媳妇了。
江白露倒是不在意老天帝的看法,如果他们当梁枫是仇人,却说自己是媳妇,这种逻辑不花点大力气是想不清楚的,但是江白露不想把自己有限的力气花在这种事情上,督促礼部加班已经把她掏空了,哪有心情管这家子人的一笔烂账。
哦,就算梁枫不拜托她往礼部跑,她也没心情管别人的事情。
史上最糟糕最不成样子的天后,这个名号其实也不错,能轮上个最的都是青史留名的非凡人,江白露觉得也行吧,随便他们怎么讲吧。
她坐在门槛上,旁边的卫兵脸色肃然,静默看着西方的天空一点点渲染而开的红霞,东边的紫色已经侵袭而上,点着几颗疏星。
手足相残,江白露觉得这个词听着真的不顺耳。
“殿下们到底在担心什么呢,”江白露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太子殿下杀了陛下呢。”
“放心吧,应该不至于打起来的。”江白露乱七八糟地安慰着年迈的老天后,“就算打起来我觉得太子殿下比较有优势。”这个媳妇太放肆了,老天帝想,然而他也没得办法,梁枫那个疯子也就配这样的媳妇了。
她没规矩我们不说是涵养。
如果梁枫真的封了梁栋为太子,以梁栋的才华,多半很快就能把属于自己的位置夺回来,所以现在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尽量的忍耐。
梁枫他不过是个疯子,是个畜生。
老天帝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梁枫还被关在后山的塔里,老天后不忍心这般对待他,逢年过节有时候也放他出来透透气。
那年中秋夜里,世家子弟在一起演武,梁栋自然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梁枫被两个天兵压着肩膀,远远地坐着。
老天帝和他的目光对上了只一瞬,却感到冷汗从自己的背上流了下来。
因为那个孩子眼睛里燃烧的是恨意,入骨的恨意,似乎想把自己目力所及的世界统统焚烧成灰烬一样的恨意。
他就那样看着梁栋,老天帝毫不怀疑如果有任何机会他都会杀掉自己的儿子。
他能够活下来就应该感恩戴德了,为什么还敢去憎恶呢。
梁枫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疯子,畜生,天生坏种,灭世元胎,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是这样形容梁枫的,年轻的天帝站在黄昏血色天光下,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弟弟。
梁栋忍不住将头又低了低,他不敢和自己的哥哥对视,他能想到自己的哥哥与自己相仿的眼睛中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免礼,起来吧。”梁枫说道。
梁栋被迫看向了他的眼睛。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是一双平静而倦怠的眼睛,日月瞳冷淡而平静,染着一层薄薄的疲倦,不是他记忆中的那样的灼热而可怖。
梁栋从小就听父母说,不要在意你哥哥怎么看你,他是个可怜人,是个不识好歹的畜生,越是对他好他就越憎恨。
大家辛辛苦苦才让他活下来,他却总是想要更多。
“你无非是想说,放过你的人这种话吧。”梁枫慢慢地说,步伐落在地砖上,他身后有残阳如血,泼洒在光洁的地面上,映出黑色的影子来。
正常人是没法和疯子讲道理的,梁栋平生最束手无策的时候就是面对梁枫的时候,从小到大,他都没法很好的回应梁枫的刻薄。
他无论做什么梁枫都没法感谢他,姐姐说是因为梁枫恨他,恨他夺走了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而但凡认识他们兄弟两人的,没有一个人不认为梁栋比梁枫更适合当天帝,无论是才干还是人品,甚至是身体素质,梁栋都一直压着梁枫一头。
梁枫性格阴鹜而梁栋宽仁,梁枫一直病恹恹的,梁栋则匿名拿过九重天演武大会的第七名,更不要提科举的名次,文韬武略都远在梁枫之上,论见识,梁枫一生未离开宫廷半步,梁栋曾游遍九重天,更是受天帝之命管理战后的幽天,颇为有为,举朝上下交口称赞。
更不要说梁枫还背着这样一个祸世元胎的出身了。
“既然梁枫这么烂,那他是怎么上台的呢?”江白露觉得这简直是天家十大未解之谜榜首,这些日子她忙着安抚老宫女和旧侍从,总而言之就是给被梁枫软禁了近半年的人们托底,告诉他们马上就要尘埃落定了。
没想到他们个个都脸上写满了姑娘你这是自甘堕落啊,赶紧和我们一起从良吧。
江白露对此只能表示,你们说得对,我回去想想。
这些自身难保的人未免也都太热心了一点,还真是民风淳朴九重天,江白露摇了摇头,她对从良或者站队没有任何想法,无论是谁登基,只要不烦到她都是好天帝,仅此而已。
梁椿曾问她,你怕不是爱上梁枫了。
如果现在被问起这个问题,江白露的答案大概和当时相仿,你们没有说服我,现在也是。
然而梁枫就说服你了么,梁椿问道。
江白露摇了摇头,梁枫大概根本没有试图说服她过。
那是个阴郁而寡言的家伙,即使有什么想说的,也要在心里咀嚼上千百遍,细细碎碎的吐出来一点点而已。
不知道这和他幼时每次表达出对梁栋的憎恨就会被处罚有没有关系。
禁食,毒打之类的事情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他活着本身就是罪业,常年累月的被关在塔里,吃着和囚徒废后一样的饮食,身上被加着禁制,不管有什么反应,都会被最恶毒的想法揣摩,他笑的话宫女会说他在骗人想要逃跑,他不笑宫女又说这个孩子阴测测的让人慎得慌,逢年过节还要让他亲眼看看弟弟有多么讨人喜欢了。
既然我活着是九重天的负担,那我可以去死么。
然而他连寻死也被拦下了。
所有人都在辱骂他的出生,却又禁止他的死亡。
年轻的天帝猛的回过头,轻声问道,“谁放她出来的?”
站在几步之外身体不断颤抖的,梁栋绝对不会认错,那是他们的母亲。
老天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然而现在她的美丽失去了颜色,她跪了下来,试图去触摸自己长子的脚,“陛下,”泪水从她的脸上滑下,“请您原谅梁栋吧。”
“手足相残,对您的命格也不好。”前任天后的头低了下去,额头触碰到了地面。
梁枫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在被老神仙的长手指戳着额头说此子不死天地难安的时候没有人和他说过谁是他的手足。
他在伤痕累累的蜷在窗下贪恋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的时候,没有人和他说过谁是他的手足。
他在得立大功收复幽天之后,生着重病被默许他出去救急的老天帝当作逃跑的犯人抓回来的时候,没有人和他说过谁是他的手足。
他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更没有人和他说过谁是他的手足。
现在有人对他说,你不要手足相残,这是惨剧啊,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拼尽一切才走到今天,他们管他叫畜生。
他在与他血脉相连的天家人眼里,不说神仙,是连人都不如的畜生。
梁枫只觉得有口血卡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的,他不想吐出来,那显得自己好像被撼动了一样。
老天后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想抓住他的脚,他又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梁栋的门槛,退无可退。
他的母亲第一次触碰他,居然是这样的场合。
他竟然说不出来的想笑。
“太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朕是过来和太子说他的册封和婚事的。”
斯文而冷淡的声音,是他习惯了的粉饰。
梁枫只感觉自己把一口心血咬碎了又吞下去,血债血偿这几个字压的他穿不过气来。
三界六道都希冀天帝是圣人,他装也得装出来。
他想自己应该把太后扶起来,磕几个头这戏才算做全套,然而在他弯下腰之前,老天后就被一把抄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去礼部了一趟。”江白露解释道,“我错了。”
老天后的手距离他的脚尖不过寸许,好在没有真的碰上。
“忘本的家伙,你会遭报应的。”梁枫听见了这样的诅咒,和少女漫不经心地答复,“您加油,您现在有点难。”
“什么,没说我啊。”江白露笑着说,“那就好。”
梁枫突然感觉心里明朗了许多。
“朕去问太后赔礼。”他说道,转身而去,梁栋所想与他讲的事情被这样一扰就不了了之了。
梁枫到的时候,江白露正在给老天后顺气,表示你要是不开心可以骂一会我,打的话就算了。
“帝舜尚且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江白露毫无心理负担地解释道,“所以您就适当发泄一下吧。”
“反正这种事情谁遇上了都挺糟心的。”她劝道。
事实证明,江白露劝人的方法和一般人也不太一样。
梁枫知道,自己就算磕上几个响头,就算在这里长跪不起,这位老天后对自己的看法都不会有一丝半毫的改观的。
他自始至终,只是那个上不了台面的钟无艳罢了。
然而他却也不想当夏迎春。
他走了进去,跪了下来,平天冠已然被他取下了,露出一头白发如霜,这是江白露第一次看见他的脖颈,上面横着几道狰狞无比的陈年伤疤。
年轻的天帝骨架单薄,瘦的脊骨历历分明,江白露跟着他跪在了他的身后,她发誓,老天后眼中,并无半点怜意。
你们从良的太彻底,江白露叹了口气,我恐怕没那么善恶分明。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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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知栋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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