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住的时候包间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宋思文把剧本放进包里正准备离开，闻言扭过头，干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斌哥，还有事么？”

被称作斌哥的是个穿着笔挺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笑起来时眼尾有两道深深的褶子。他朝宋思文走近，顺势亮出手里的东西。

宋思文背包的动作一顿，垂眸看了眼房卡，安静地抬眼等待下文。

“这是刘总房间的，”斌哥说，脸上的笑意扩大，语气轻快，神情也有些得意，“他想和你聊聊这部戏。”

“刘总？”宋思文下意识后仰，模样迟疑。

“就是晚上一起吃饭的那个，你这部戏的投资人。”

宋思文想起来了，那个半小时前还坐在他右边，右手在饭桌上端红酒，左手在饭桌下摸他大腿的中年男人。

眼前的房卡立马变了味。

“刘总还叫了谁一起么？”宋思文的视线轻轻扫过斌哥。

“就你一个，”斌哥把卡塞进宋思文的手里，语气里有着一丝蛊|惑，“全剧组那么多年轻演员，刘总一眼就相中了你。”

“思文，你好福气啊。”

全剧组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宋思文虽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配角，但确实有被人一眼相中的资本。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他额头饱满，眉骨立体，双眼皮大眼睛，睫毛长卷且密，眉目柔和温润，在为数不多的镜头记录下，他就算是笑也是腼腆的，至多不过微微点头，然后礼貌性地勾起嘴角。

是性子软好拿捏的长相。

性子软好拿捏的宋思文轻轻眨动眼睫，抬眼对上斌哥的，“斌哥，你带我两年，这是你给我递的第十三张房卡了。”

斌哥脸上的笑容一僵。

“你答应过我的，”宋思文把房卡还给彬哥，金色的，是顶楼三万八一晚的套房，轻描淡写道，“不会逼我做这种事。”

“我……”斌哥低头看了眼又回到自己手里的房卡，下意识伸手拦住想要离开的宋思文，“思文，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看你的事业一直没什么起色……”

“谢谢斌哥。”宋思文侧身躲过他的手，说话依旧客客气气，但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无。

斌哥舔舔干涩的唇，对方点名要宋思文，他也是答应了的，这……

“思文，你知道拒绝刘总的后果吗？”斌哥开始恐吓。

出乎意料的，宋思文垂着眼睫，声音轻缓不慌乱。

“我知道，”他说，“我随时都可以走。”

剧组在山里，山路崎岖难行，除了内部车辆，其他的一律不允许随意进出。宋思文在夜里离开，天空下着细密的小雪，没人愿意为了宋思文得罪娱乐圈公认的大金主，他就独自一人拎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徒步四小时下山，再蹲在偏僻的路边约车。

因为心寒，他连巴掌一样疯狂拍打着自己的冷风都不觉得凛冽。

好不容易得到的角色，就这么轻易地失去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要潜他，从导演到编剧，甚至连同剧组的演员都有。但无一例外的，都被他拒绝了。

斌哥说的其实没错，宋思文但凡不那么自视清高，扬起笑脸从一从，就凭他那张脸，如今少说也得是个二线了。

他安静地窝在沙发里，眼睛闭得不算紧，垂下来的睫毛微微颤抖。

手机震了一下，宋思文迟缓地睁眼。

【思文，公司又商量了一下，你和那部剧的风格确实不搭，所以这次网剧就先让师弟上，下次有更好的哥再帮你争取。】

他面色如常地关掉手机，保持着垂眸的动作出了会儿神，随后拿起钥匙出门。

公司指望不上，但他还要生活。

他现在住在公司安排的宿舍，在住宅区和商务区的交接处，很繁华，两站地铁之外就是一家很大的钢琴辅导机构。

他在那里做兼职钢琴老师。

“宋老师，”教室里，宋思文的学生跟他打招呼，“你怎么来啦？”

“来看你们排练。”宋思文蹲下身子，微长的头发有些卷，垂着盖住眉毛。

他有些感冒，怕传染给孩子们，还戴了一只白色口罩，他把口袋里的牛奶递给小姑娘，“下个月正式演出，加油。”

“谢谢宋老师。”小姑娘笑眯眯地接过玻璃瓶，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宋思文蹲在原地目送。

他很喜欢小孩，平时也常来这里。琴行老板是个慈祥的老人家，大致知道一点宋思文的情况，专门给他安排了独立的教室，没课的时候他自己在这里练琴也是可以的。

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辅导班里已经花花绿绿一片热闹了。学生们有专门排练节目的老师统一指导，宋思文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回了教室。

下午六点排练结束，家长及时来接的学生都已经走光了，剩下的回到各自的教室里等，宋思文在一旁弹钢琴给他们听。

“宋老师，你弹的什么曲子？真好听。”小姑娘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笑眯眯地夸赞。

琴声顿了一下，宋思文歪头看向小姑娘，“是么？我随便弹的。”

“随便弹的也好听。”小姑娘自然而然地把话接上了。

宋思文把乐谱翻开，正想正经找首曲子重新弹，就听到“笃笃”两道敲门声响起。

他站了起来，看向眼前没见过的陌生男人，问道：“你是？”

“我是程语溪的舅舅，”男人带着口罩，深色的短发打理得很利落，可以明显地看见他的眼睛弯了一下，“她妈妈病了，今天我来接。”

“舅舅！”小姑娘欢呼着扑进男人怀里。

男人很轻松地单手把她抱起来，一手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跟老师说再见。”

“宋老师再见。”程语溪挥手。

宋思文确认过才放人，“路上小心。”

男人的眼睛又是一弯，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微微颔首后转身离开了。

回家的车上，程语溪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弄头发。

“怎么了？”楚衣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问道。

“累。”

“排练很累吗？”楚衣问。

“是啊，”程语溪撇嘴，“我又不像宋老师一样有天赋。”

“宋老师？刚才那个？”楚衣问。

“嗯，”程语溪点头，“他特别厉害！弹钢琴特别好听！”

“宋老师……”楚衣踩下刹车等红绿灯，右手食指习惯性地敲着方向盘，回忆着刚才那张戴着口罩的漂亮脸庞，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

敲打方向盘的动作渐缓，楚衣盯着红灯上逐渐变小的数字，犹豫着问，“小溪，你们宋老师……叫什么名字？”

同一时刻，宋思文回到宿舍，钥匙插进锁眼里时眼皮一跳。

“斌哥。”宋思文关上门，毫不意外地对上沙发上品茶人的目光。

“回来啦，”斌哥扬了扬下巴，“快坐……去哪了？”

公司并不允许员工兼职，宋思文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好，边倒茶边语气自然地回，“去楼下转了两圈。”

“干转吗？”斌哥问。

“碰到两个大娘，”宋思文捧着水杯，但没有要喝的意思，“聊了几句。”

“聊什么了？”

“想给我介绍对象。”

“对象？”斌哥一笑，知道宋思文没做别的就不再多问，肩膀放松下来靠在沙发上，“你现在可不能找对象啊。”

“我知道，”捏着杯子的指尖有些发白，宋思文干脆放下水杯，“斌哥，你怎么突然来了？”

“刘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特地来跟你说声抱歉。”

“不用。”

“还有就是，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好，公司暂时就不给你安排太多工作了，你好好休息。”

心里早就猜到了，宋思文没多惊讶，心平气和地应道：“好。”

“不过你别担心，你跟公司的合约还有三年才到期，在这期间，你都是公司的一份子，公司万事都会想着你的。”斌哥笑着安慰。

宋思文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公司不要他，还要拴着他。

但还是“嗯”了一声。

斌哥放下手里同样没动的茶，站起身，“那我先走了……哦，对了，公司给你签的那个直播合同，你放心上，少播不播都是要罚违约金的。”

宋思文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他从来都无所谓自己的工作，只要能赚钱就行。

斌哥走到玄关换鞋，一手拿起旁边架子上的一大串钥匙，又想起来一件事，惭愧道：“我忘了说，你那个师弟啊，过两天会搬来跟你一起住，你先帮他收拾个房间出来。”

本以为宋思文会反对，谁知他只是笑笑，甚至挑了个眉，“斌哥，我其实也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房子已经看好了。”宋思文说。

“你要搬出去？”斌哥声调不高，但因为惊讶险些破音，“搬去哪？你有钱吗？”

“三环那边， ”宋思文神色一冷，给了个笼统的地址就不想再多说，“我过几天就走。”

大门关上，宋思文站在原地盯着门锁，两眼逐渐放空，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进了厨房，正在把客厅里的茶具丢进沸水里消毒。

他是被斌哥带进圈子的。

那时他还只是个没出过象牙塔的学生，很容易的就信了斌哥的花言巧语，一次性在公司签了五年的约。

签约之后，斌哥对他更好，那时他对斌哥是真心感激的，直到某次饭局，斌哥给他端了带药的酒，又递给了他一张房卡……

那是他第一次亲身经历社会脏污不堪的另一面，他被所谓的师兄欺辱得很狼狈，但好歹逃了出来，只是从此以后他就迅速锁死了自己的一片赤忱。

宋思文垂眸，不再自寻烦恼，收拾好之后回了卧室，随后打开直播。

进入直播间的人稀稀疏疏只有几个，他不营销自己，代表作几乎没有，少数的几个粉丝可能也是冲着他的颜值来的。宋思文无所谓这些，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把乐谱搭好。

此时直播间已经进了小一千人，宋思文拿过桌边的吉他，低头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我练吉他，你们自己玩一会儿。”

【？？？】

整整半个小时，宋思文的视线没离开过乐谱和吉他，超管给他打了两通电话后宋思文才无奈地抬头看向弹幕——

【三十六分钟，你就是这么晾着你的粉丝的？】

宋思文：“嗯，今晚本来想做电台的。”

【你最好说清楚！】

【吉他很好听啊，边听边写作业绝了好吗？自从饭上宋思文，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习。[微笑]】

“谢谢，”宋思文说，并且用真诚打败阴阳怪气，“我的荣幸。”

【思文，你最近是不是瘦了吖，我看见你锁骨了。】

宋思文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弹幕滚动的速度开始变快。

【宋思文抢占师弟资源还倒打一耙望周知。】

【这就是那个先是被剧组赶出去又抢夺师弟资源但是失败了的宋思文？好恶心。雷了雷了。】

【人渣尽头宋思文。】

宋思文眯了眯眼，撑着下巴看着不停蹦出来的弹幕。他本来不想理，甚至不知道他待业在家的这段时间抢了谁的资源，但以讹传讹的弹幕越来越多，他只能淡声道：“公司官网有艺人行程APP的下载链接，不清楚的话可以自己去看。”

【妈的，黑粉没完没了了是吧？】

【烦死了，我宝贝就是性格太软了才会一直被这群疯狗欺负。】

宋思文抿唇，不知道看到了哪条弹幕，逐渐安静了下来。

【最近塌了好多，思文你一定记住，该税的税，不该睡的不要睡，给姐稳住！！！】

宋思文回神，轻轻一笑，“好。”

【所以宝贝哥哥有女朋友了吗？】

宋思文手里把玩着变调夹，摇头，“我不找女朋友。”

弹幕逐渐慢了下来，宋思文手上的动作渐缓，漫不经心地揪出一条，一字一句念出来——

“那有男朋友吗……”

宋思文把变调夹放在桌子上，大抵是觉得问题有些新奇，他轻轻靠在椅背上，抬眼扫向镜头。

“没有男朋友。”

相隔半个遇城，楚衣猝不及防地跟宋思文对视，他心虚地握住坏大事的右手，看着自己刚才发的、已经快要被淹没的弹幕，眼中逐渐盛满笑意。

不找女朋友……

没有男朋友……

那是不是就说明，可以的话，他会找一个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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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