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工作(一)

“这尸体,该属于我们组。”

“不,当然是我们的。”

3086星云历,周日。纳津市。

玻璃光面,巨幕,菱形滑索,巨形建筑,飞来飞去的燧车,数百年了。目之所及都是现代几何与光的世界。

而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中,有一栋格外特别。

它并不是最高的,但造型是最奇特的。

细细的,一端是一只机械手臂的形状,嵌着巨大的十个时钟,以顺时针和逆时针交替出现,一只比一只大,倾斜幅度不同的时针和分针很尖锐,随时要冲破手臂一样。

大楼细处几乎看不到头,就像弯弯曲曲的峭壁峡谷,一直消失在黑暗中。

没有楼栋牌,没有招牌,更不会有广告,只在机械手臂的开始处,银色的OPIB四个字母。

在建筑中的一间房间里,单人床上躺着一个人。

歪四角形的,藏青色帽子,白黑相间的道袍,腿上的包腿白色紧棉袜洇满了血。

服饰也许能说明死者的身份,可死者的随身物品中,摄像机、三脚架和领夹麦却显得莫名其妙。

尸体边两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论。

“为什么三队要抢这个案子?据我所知,你们每个人手头跟了两单案子,而你,孙而亚,风山隧道大案我记得可在你手上,还顾得上抢别人案子?”

“吴队长真关心我,对我们队的工作了如指掌,好感动,不过啊,”孙而亚拉长了声音,一脸的讥讽,“这案子也轮不上你,局里最闲的,可不是你们五队。”

吴川和孙而亚两个人,就在尸体旁争论不休。

而解剖工作间外,三队和五队的几个队员面面相觑,站在“工作区域,非请勿入”的标识牌下,不知道该不该冲进去,帮领导的腔。还是最好别动。

“怎么办?”有人轻声说。

“这明摆着,属于我们组的范畴。”

“什么?你不要胡说——”

“别吵!”

“咱们就不要吵了吧。这件事,你不觉得怪吗?”

“当然怪啊,就因为太怪了,所以……”

“你没听说吗,董局说……”

“嘘!来了来了。”

“谁?”

“都别说了!你看看是谁。”

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男人步伐很快,朝门外几个一点头,没有寒暄,推门就进。

伴随咔哒一声响,刺眼的白光照亮整间屋子。

“太亮了!”

“我眼睛要瞎了,于思盐。”

“验尸不开灯,没有常识的是你们两个。”

于思盐比孙而亚和吴川年纪明显轻得多,声音略显冷淡。

吴川不满:“怎么没开灯?要说验尸,没什么可验的,我们只是在讨论这件案子。”

孙而亚:“于思盐,怎么,你也要这个案子?”

“不。”

“不要赶紧走,来这看什么?”

于思盐上身前倾,来到尸体面部前二十公分才停住,直直盯着脸。

端详了一分钟,他的表情由冷淡转为惊讶,又变成了疑惑。一直放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伸向道士的身体。

“喂!”孙而亚冲上去,紧随其后,两人拼命想阻止他随意乱碰,于思盐侧身将肩膀挡住两人的动线,示意般地抬起一只手。是黑色的。

才发现,于思盐不知何时早已带上了手套。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这样。”

“你大摇大摆地来,也不跟我们报告一声就上手,”吴川脸色红涨,气得不轻,“太目中无人了吧。”

“这案子未归档。局长也没分配,你要干什么!”

于思盐专注地翻看,双唇紧闭。

“——没有找到。还好。但,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应该有才对。”

没有。

他摘下手套,走到垃圾桶边扔掉,仍旧是一言不发。

“年轻有为的大组长,怎么不说话了?”

“别装深沉,又装起来了。怎么,一张专业的脸摆出来,你该不会已经破案了吧?”

“这案子,太没有挑战性了。”

孙而亚和吴川非常惊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于思盐已经有了进展?!

“破了案就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在一旁阴阳怪气,“肯定破案了!犯罪心理专家,侧写师,这种程度的案子一眼就破了,是不是?”

“加上流出体外,遗留在衣物和现场的血迹,史学现象,死因明确。手法也不特别,而且,”

于思盐张嘴正想说什么,看到孙而亚的眼神,停住了。

“死因呢?凶手呢?怎么不说了?”

“而且我大摇大摆地来,没跟别人报告一声,董局也没有分配案子,”于思盐原原本本地转述了孙而亚告诉他的信息,“我怎么好多嘴呢?何况董局说他要来的。”

“什么?”

董局要来?现在?

“看时间也快了。”

此时已是深夜两点。

“管理有点松弛了,但也不是你们的错,最近高层声音很杂。人心浮动也是有的。所以,我们异闻调查局,要进入全新的方向。”

方向?

“智慧人类,无道德器官移植导致的罪案,幸运2080年以来,已经指数级增长。二十年,快要二十年了,做这个局长,除了憋屈就只有疲惫。我们的调查已经完全进入缘木求鱼的阶段。无论怎么追逐,方法都是根本性错误的。

方向。我们的方向——错了。你们都是老手了,相信这几年,你们心里都有纠葛。所以我做了决定,要另辟蹊径。就从这个案子开始。你们三个都不能接,要给张牧。”

于思盐:“张牧?”

“对,就是他!”董宏远的手一指,发现身后没人。

“等等,你进来。去哪了?”

董红远说的,时代的问题,他们当然知道,但是这个人?

他能解决董红远说的问题吗?

就凭他?

进来的年轻人,被所有人注视。却不像一个被盯住的人一样局促。

他对屋子里的人全无兴趣,也毫不掩饰,只顾着全神贯注打量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一切。

他的脸线条明确,偏棕色的眼睛在强光灯下仍旧明亮。

最具特征的是,他的头发,是粉色、掺杂绿色,挑染的。

孙而亚心想,这真是,哪里来的杂毛小子!

张牧的表现也不让人失望。怪诞的毛色和怪诞的行为。

“死人?尸体!”张牧怪叫起来,大踏步后撤,几乎撞到董红远。

寂静的停尸间,骚动的人,两相对比,这间屋子此刻气氛仿佛凝住了。

“这和你说的根本不一样!”张牧还在说。

“他是干什么的?”孙而亚轻蔑。

董红远:“张牧是新人,对异闻调查局的工作还不算了解。不要介意。”

平时高高在上的局长,居然平心静气地容忍胡闹,还为这个傻子一样的人圆场?

众人本就不知就里,见了这等“景观”更疑惑了。

“这个案子,交给他。”

于思盐认真观察张牧。

“等一下……我不清楚什么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张牧从惊讶的情绪,转为认清了一半的事实,变得疑惑而不知所云。

“哦,刚才我忘了跟你说了,这个工作涉及到尸体。”

“不是,可是你刚才说……你说只是一些调查……”

“偶尔涉及到尸体。”

张牧站在原地,天人交战。

“带上刚才我给你的东西。”

见他还是不动,董红远铛铛,两步走近,靠近他耳边,“我刚才说的话,我相信你不会忘了的。其他的话少说,你需要威严。这场戏,你演还是不演?”

站在那里似乎过了一年那么久。

张牧走出了第一步。

他打开一个小盒子,手颤抖着。

盒子中有一只圆形的环。

珍珠银色的圆环,有粗有细,并不是规则的圆,凹凸浮粒,形状十足奇异。

是手铐?是镯子?

“要带上。”张牧轻轻的说,像是自己并不知道,要第三者告诉自己一样的陌生口吻。

看上去就十分昂贵的,介于珍宝和武器中间的东西,作为演戏的重要道具,他第一次用,不免有点慌。

就当是一个面试,张牧,你从来没正经求过职,三十年从没写过求职简历从没面试过,这唯一的一次,虽然上了高难度,可不能演砸了。

他继续默念,然后紧咬嘴唇,逼自己专注。

只有眼前十厘米的地方。

专注。

张牧慢条斯理地将它扣在手腕上,依序扣紧三个搭扣,另一端却紧紧的,手臂的肉都被挤住了。他尽管他手臂本就算纤瘦的。

那个神秘的银光金属环,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周边似乎有一团蓝色萦绕。蓝色像是雾。看不出材质,但区别于纯金属的冷凝感,有一种温润的气质。

张牧用眼睛余光扫射这间房间,房间格外空,显得很大,摄像头很明显。一个在头顶,一个在斜前方。

他不敢使劲调整,生怕弄坏了,也怕显出自己的一无所知。

再次慎重地观察那“镯子”。

对了。是这样,紧凑的变成松垮的一一端拉开薄却不透明的白色连袖,薄薄的似乎能透光,但又不透明。很像蚕丝,却又更硬质。

看懂了构造,手环依旧不好戴,张牧慢条斯理地戴啊套啊的,弄了半天,怕精细的构造因自己操作不当弄坏了。

全都扣好系紧。张牧端详右臂。是它。

终于可以开始了。

灰白,发青,毫无生气的身体躺在屋子中间。

我可不是来当法医的!

“道士啊道士,对不起了。还有神仙佛祖。不知道你这派的神明是谁,希望你们不要把怒火转到我身上。”

张牧闭眼,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

没带手套。

这里可就不像法医了,比法医更糟。

真的吗?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吗?

不不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张牧睁开眼。

再怎么也不至于此,不至于不至于,我为什么要摸……

我有特异功能又怎么样,为什么为什么。

不摸尸体也能活下去的人生,我能活过去三十年,现在也能。

我不要。不要。

可是。

张牧原地定定地站了一会儿,默数时间,一秒,两秒。做出了决定。

再一次,手探向前,碰到了。

3,2,1,再次深呼吸,牢牢抓住了尸体的手臂。

虽然恶心,生理上不愿碰到,可是如果碰触程度不够深入,什么反应都没有,还不如结结实实碰到。

他生怕再来一次。

但是。

潘多拉的魔盒,就在刚刚,被自己的手,颤抖的手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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