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简家，高玉衡是走着回去的。简家离他们高家很远，走回去将近要一个小时。但，他只想走回去，不管时间长久。有时候走路就像泡澡一样，多走些路，就能洗涤心灵上的负担，能清理思绪上的纷杂。

他走着，思绪就像串珠链一样，一个一个，井井有条地串了起来。来的时候有多期待，回去的时候就有多失望。虽然他知道，他不该失望，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觉得他反击了简鸿豫，然而，简鸿豫看起来根本就是毫发无损，一点都没有他昨天的那种失意，更没有他昨天的失态。

他的反击失败了，他失算了，他真是自作聪明！甚至是自取其辱！

他不禁嘲笑自己。何必呢？是啊，何必呢？何必呢？他不停地问自己。但，越问自己，他就越不服气，越感觉羞辱。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猛然停下脚步，拦了一辆路过的黄包车，坐上去回家了。

到家后，他刚进了院子，高玉沙就从屋里出来了。顶头碰见，两人都有些意外。高玉沙的神色有些愠怒，有些忿然，好像是来找茬似的，很不友善地瞪着高玉衡。

高玉衡临危不乱，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自从上次高玉沙来拿书，高玉衡就没再见过他，今天突然见到他，高玉衡不禁就想到苏宝华，脑海里就浮现出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画面。

高玉沙今天该不会又是来“拿书”的吧？高玉衡不自觉地朝他手上看去，他两手空空，没有书。看来他不是来“拿书”的。

“下班回来了。”高玉沙先开了口，像兴师问罪似的。

“嗯。”高玉衡答应着。也不怎么热心。

“听说你最近这段时间跟简公子走得很近？”高玉沙突然问。

高玉衡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咀嚼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听说？肯定是听田成芸说的吧。那么，他问这个问题干什么？

“还好吧，就是见过几次而已。怎么了？”高玉衡反问他。

高玉沙点点头，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很好，那你给我带个话给他。”

“什么？”高玉衡紧张地看着他。

“你见了他问问他，他对翠明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戏弄翠明？是不是在耍我们高家？假如他姓简的以为自己有张好看的皮囊，就能胡作非为，始乱终弃，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他对别人怎么样我高玉沙管不着！但他如果想玩弄我妹妹！那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说得咬牙切齿，好像已经做好了对付简鸿豫的准备。

高玉衡骇然，“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了？简公子对翠明说什么了吗？做了什么吗？”

“你少在这儿跟我装糊涂！”高玉沙拿手指狠狠地朝他点了点，“我倒想问你呢，这中间是不是你在捣鬼？是不是你跟姓简的说了什么？所以姓简的才会这么三心二意？”

高玉衡倒吸一口凉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在‘捣鬼’？我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先把话说清楚？”

“发生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高玉沙并不解释，“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很怀疑你。你口口声声说让太太给你张罗着相亲，结果太太忙里忙外地给你介绍，你却连看都不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的事密不透风，能瞒天过海？”他目光锋利地睨着高玉衡，好像看穿了一切。

高玉衡心里发虚，然而，脸上却是面不改色。他“嗤之以鼻”地笑了笑，就朝他瞪了回去。

“你有事说事！没事就别跟我说话！从小到大，你们动不动就怀疑我和妈，动不动就栽赃我和我妈，怎么？你还想故技重施，再对我栽赃陷害一次吗？翠明跟简公子怎么样，那是他们之间的事，跟我没关系！至于翠明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问翠明自己，或者你也可以去问简鸿豫。你问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凭什么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把什么都怪在我头上！”

高玉沙哑口无言，脸却因为生气而涨红了。

高玉衡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就朝屋里走去。

进了屋内，他恚忿地爬上楼梯，才爬了几级，就怒气全消，转而松了口气，接着就冷汗淋漓。高玉沙有一双巨眼，把他看个透里透。往后的他，得更加小心谨慎才行。

他心有余悸地思量着，就上了二楼，刚到楼梯转角处，就听见一阵闷闷的，绵邈的啜泣声。他不由得屏气凝神，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循声寻迹，才发现这声音是从田成芸的房门里传出来的，是高翠明在哭吗？他猜想着，想必是吧。听声音很像她。

看来高玉沙今天是特地为了高翠明过来的，而不是为了拿什么书。想想昨天田成芸求他帮忙联络简鸿豫的事，多半是因为这娘俩对简鸿豫无计可施了，才把高玉沙叫来商量办法的吧。

他们商量出什么办法了吗？他有些好奇。想想刚才高玉沙所说的话，大概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否则，高玉沙也不会那么气急败坏。

他扶着扶手慢慢地上了楼，心里突然感到有点不安。高玉沙刚才的话，绝不是空谈，以他对高玉沙的了解，高玉沙绝对是说到做到，并且手段狠厉，不留余地。他有点担心，万一简鸿豫真遭遇什么不测怎么办？

他边走边想，一直回到了房间。关上房门，他把公文包放在书桌上，脱下了大衣，把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后，他就来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

他无论如何不能跟简鸿豫这样僵持下去，他得有所行动，有所作为，简鸿豫是条大鱼，他必须得一直钓着他，必须让他跟高翠明和高翠辉继续周旋，否则，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

他一根烟还没抽完，房门被敲响了，秦妈就来了。她端着一个大漆描金的托案，托案上放着一碗米饭，一份蒸排骨，一碗牛骨汤。这是给他的晚饭。

“二少爷，快来吃饭吧。”把饭菜放在了茶几上，秦妈对他说。

他把烟头扔在茶色的琉璃烟灰缸里，就坐在沙发上，开始吃了起来。

秦妈在他旁边坐下了，用慈爱的目光地看着他吃，还不忘对他嘘寒问暖。问他最近工作累不累，叮嘱天冷了要多加衣服，晚上睡觉的时候要盖好被子，还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她回头给他做等等。像一个母亲对儿子一样，关怀备至，言之谆谆。

高玉衡一边吃着，一边回应着。他蓦地想到高玉沙，就话锋一转问秦妈说：“今天大少爷来干什么？”

秦妈收起慈祥的笑脸，认真地说：“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太太送了两匹上好的绸缎给简太太，结果又带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脸色还很难看。大少爷可能是为这件事来的吧。”

果然是为了简鸿豫。高玉衡默默地想着。

“哦？”高玉衡停下了筷子，错愕地看着秦妈，“然后呢？来了都说了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娘几个关在屋里说了半天的话，谁都没听见。”秦妈悄悄地说。

“你听见翠明哭了吗？”高玉衡又问。

“哎！”秦妈叹气，“哭了半天了。”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太太为什么没收太太的东西？你听说了吗？”高玉衡又问。

“这谁知道！”秦妈笑着感慨说：“太太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谁能听见！不过依我想来，多半是简太太不中意咱们大小姐吧。”

高玉衡默然，又心不在焉地吃起了饭。但心情是喜忧参半的。不知怎的，简太太对高翠明的不中意，令他十分宽慰，可同时，他的这种宽慰里也夹杂着担忧。

简太太明面上都对高翠明这样的疏离，私下里还不知道会怎样对简鸿豫耳提面命，会如何阻拦简鸿豫和高翠明往来。简鸿豫就算不是自愿，即便是囿于萱堂之威，也肯定会疏远高翠明的。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吃完了饭，秦妈走了。

他又踱到阳台上来抽起了烟。一边抽烟，他一边筹谋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的局面僵住了，他跟简鸿豫闹得这么不愉快，要想破解这个僵局，还真不容易呢，再者说，就算找他又该怎么说呢？难道就直接让他跟高翠明继续往来吗？

为什么不？他转念又想，无论如何，高翠明都是他的“妹妹”，他这个哥哥出面替他这个“妹妹”主持一下公道，总是应该的。至少，他可以哥哥的身份，去问问简鸿豫为什么要疏远高翠明。

他打定了主意，就匆匆地把剩下的烟抽完，然后，就下了楼，来到田成芸的门外，准备把这个打算告诉她。

站在门外，他还能隐约听见高翠明的哭腔，还有田成芸的唉声叹气。他敲响了房门，随着敲门声一响，屋里顷刻间就安静了。紧接着，房门被打开了，田成芸神情忧愤地站在门后。

“什么事？”她没好气地质问。

“关于简公子的事。”他说。很平心静气。

“关于简公子什么事？”田成芸还是面不改色，很冷淡。

“我决定去找简公子谈谈。”他单刀直入地告诉她。

田成芸的眼睛闪过一瞬的光亮，连忙说：“进来说吧。”她将门推开了一点。

高玉衡没有客气，直接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的家具装饰，都是沉重的朱红色，红得严谨而暗沉，一如田成芸的心地。

那张朱漆的大木床上，高翠明正在上面趴着，看样子像是还在哭。听见动静，她连忙坐了起来，用她那又红又肿的眼睛瞪着高玉衡，也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高玉衡几乎想掉头就走，这样的暴戾的女孩子，天底下会有哪个男人喜欢。她对简鸿豫这样恋恋不舍，简直是简鸿豫的灾难。

他板着脸没有吱声。

田成芸走过去呵斥了她一声，“翠明！你二哥准备帮你去找简公子谈谈了。”说完，她就指着那张朱漆的沙发，对高玉衡说：“你坐。”

高玉衡已经没有心思坐了，他就那么站着，准备把话说完就走。他刚要开口，高翠明却不齿地冷笑了一声，“谈？有什么好谈的！谈来谈去不还是那样！”

高玉衡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浇灭了。他就站在沙发旁，冷冷地注视着高翠明。

田成芸又呵斥她，“翠明！你冷静一点。你只会发脾气有什么用！能把简鸿豫发回来吗？”

“姓简的就是个朝三暮四的混蛋！你以为我很稀罕他！”高翠明说着，又哽咽了。

“你别嘴硬了！”田成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你哭这么半天是为什么！”

“我想哭！我愿意哭！”高翠明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哭都不让人哭了！”

田成芸慌乱地睃了高玉衡一眼，立刻过去安抚她说：“是不让你哭，你快别哭了！你二哥来替你想办法了！”

“我不让他想！你让他给我滚！我才不稀罕呢！他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她指着高玉衡的脸就破口大骂。

高玉衡的脸色苍白，心里的怒火窜到了嘴边。然而，他在忍耐，在压抑，他不是来吵架的。这样的高翠明，他从小看到大，他早就习惯了。

他咬了咬牙根，失笑地说：“翠明妹妹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以我的看法，简公子虽然有点朝三暮四，到处留情，可他对谁都不长久，换句话说，到最后，他跟谁在一起都有可能。”

高翠明冷静了下来，专注地听着。田成芸也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显然，她们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田成芸忧心地问：“可眼下怎么办呢？最近这一段时间，简公子很少再跟翠明来往了，简太太最近好像也很忙，我几次去找她打麻将，她都没空，我也很久没见不到她了。”

“现在是年关，生意人都忙着应酬呢，肯定没那么多空闲。翠明妹妹也太沉不住气了，这点小事就吓成这样！”他故作轻松地说：“你们想想，简公子是什么人，他肯用情专一吗？像他这样有钱有貌的公子哥，趁着没结婚，还不得抓紧花天酒地？”

“我也是这样说！”田成芸叹了声气，“像简公子这样的人才，身边的莺莺燕燕肯定不少。要是想得到他的心，只怕比登天还难。”

“那你还同意我跟他在一起？”高翠明抱怨地说。

田成芸冷笑了一下，“问题是没有他这样的才貌，一样会花天酒地，这天下的男人哪个不是这副德行！与其让你找一个花天酒地的丑八怪，还不如让你跟了这个简鸿豫！”

高翠明垂下了眼睛，神情有点沮丧。

“太太的话没错！”高玉衡附和说：“有点本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简公子这样流连欢场，也是人之常情。”

他不能让高翠明放弃，不能让高翠明灰心，好戏还没有开始，现在谁都别想退场。

高翠明还是没有说话，看来，她是真的听进去了。他放心了。

几个人商定之后，他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刚出来，他正要上楼，却碰见了刚回来的高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