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话又将遇卿宫变得无比沉默,谢尽安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又或是疑惑,只是他情绪太浅淡,青迟并未察觉。
谢尽安只是很平静地问:“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毕竟,一个备受言临恩惠的人,又为何会觉得言临是恶人。
青迟没有方才那么慌乱,朝谢尽安靠近一步,“你觉得,若非真心实意,心甘情愿,什么样的人会对另一个人骄纵,偏袒一千年,从未变过。”
谢尽安似乎是一瞬间明白了青迟话中之意。“所以,你怀疑他另有所图,并非善类?”
青迟不置可否,他到神渊是人生地不熟,言临虽偏袒于他,但他的防人之心,一千年来从未减损过半分,他在言临面前表现的哪怕再骄纵跋扈,却始终忌惮于言临。
那种忌惮不可分说。
就像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莫名其妙对他偏袒了一千年,从未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如果只是这样青迟或许不会忌惮他。
更重要的是,他的敏锐,每时每刻都在告诉他自己,言临并非出自本心。如果不是出自本心,那便有目的,又是何种目的,能让一界之帝甘愿为他容忍,青迟不知道,所以他的忌惮从始至终只深不减。
“是。”
谢尽安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千年来,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若是言临知晓青迟一番话,不知该当何想。
“不必多忧,大可安心。”谢尽安自是无法解释这其中缘由,但若因此事扰的青迟心神不宁,他却是不愿看见的。
谢尽安似乎并没有立场去向青迟说上这样一句话,若换旁人来说,青迟也不一定会信,但偏偏是此人,青迟好像没有理由不信。
他安静的看着谢尽安淡薄的眉眼,心里一种莫名的情绪再一次悄然涌动,“谢尽……阁下是何人?”
青迟本想唤他名字,犹豫之下止住,恭敬了几分。
谢尽安微微抬了一下眼皮,袖下被遮挡的手指屈起,嗓音冰凉,“你不必知道。”
青迟心下一噎,他还是第一次听居上位者如此漠视般与他说话,对比一界之帝的和蔼,他倒是有了几分不适应,但青迟并不恼,低声道:“阁下笛音了得,可否再吹一曲。”
其实他不通五音,听不出曲音美妙,就连他也没有想到他自己下意识会说出这样的话,像极了借口。
一个想在这里多停留的借口。
谢尽安眉心一动,案几上搁置的青笛飞入他的手中,“好。”
他席地而坐,背对案几,面对青迟,双手持笛放在嘴前,轻轻垂眼。
寒宫的寂静被一首笛音填满,外面的光半洒在青迟的衣袍上,如一道道流光,他是真不懂五乐,但他确信谢尽安的笛音是真的好听,不然为何,他会难以回神。
“请离开吧。”一曲终后,谢尽安重新睁开眼,他看向青迟,虽是仰视的姿态,却是俯视的目光。
“谢尽安,我还能再见你吗?”
“遇卿宫并不常开。”所以我也并非常在。
所以,他并不想见。青迟心中失意油然而生,最终他还是退出了遇卿宫。
北处的寂静是只有樱花落地,清风吹拂簌簌的声音,那道长桥好似未被人发现,周围安静如初,来往的只有青迟一人。
比起遇卿宫,神殿其余地方都显得喧闹非凡。
而在青迟离开之后,遇卿宫又迎来一人。
金袍青年从神渊之地落荒而逃,不知是为了躲避故人逼问,还是知晓了进入遇卿宫的青迟有几分好奇,来到了此地。
言临已平复情绪,他垂眸看向端坐的谢尽安,“你不是打算避而不见吗?”
如若没有谢尽安的允许,遇卿宫的宫门怎会打开,青迟又如何进的来。
谢尽安抬了一下眼,寒澈的目光自那双桃花眼中映照,他并未解释,也不需要向言临解释。
言临便是在那种目光下囫囵吞了一口口水,谁人也不知道,神界一帝,高高在上,也会在一个人面前不敢放肆。
“你对他……”言临欲言又止。
“只是恩情,欠他一命,还他一命。”谢尽安从始至终神色无变,语气冷淡。
“真的只是恩情吗?”
如若是,你恩情已还,又为何待他与别人不同。
只是此人是天权上神,所以言临并不敢多问,他虽与谢尽安在神殿共处千年,但敬畏从未因距离消减半分,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是天权上神。
千年前令人闻风丧胆,千年后更不敢不敬。
言临始终是看不透谢尽安的,他也没想看透,只是语调很随意地提了一句:“你可知外界传成什么样子了?”
“传成什么了?”谢尽安漠不关心地问。
“说我喜欢他。”
宫里诡异的沉寂了一刻,一道碎裂的声音响的格外突兀,谢尽安手中的玉笛断下一截猛地掉落在地,回荡起清寒的声音,他的脸冷若冰霜。
“你再说一遍?”
言临差点没给这位喜怒无常的上神给跪下,他还哪敢再说一遍,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
他发现这地方根本不是他该来的,他根本就是来找罪受的,言临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那逢春宫……”
“你觉得该如何?”谢尽安眸光清冷,寒光四溢,仿佛是被言临上一句话搅的心绪未平,所以语气不再那般冷漠,反而生出几分不快。
“那逢春宫是上神亲自赐名,地位在神界水涨船高,一帆风顺,我不敢枉自揣测上神之意。”
谢尽安的手指挲磨手中已经断了的玉笛,并未言。
言临也不待谢尽安的下话,他语气匆忙,自顾自道:“上神我就不多加打扰了,我先走了。”
游荡神殿的青迟心情大好,知闻一事早已烟消云散,他嘴角微微上扬,只是回忆起方才遇卿宫的一切仍然觉得像是一场梦。
周围声音喧闹,大概是因为潭见庭内的事被八卦的人大肆宣扬,青迟无疑又成了话题的中心,青迟漫不经心听过远远近近的声音,似乎不放在心上。
“何事如此高兴?”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来者白色斗篷恍若轻纱,踏着落红的叶子缓缓走过。
斗篷被微风吹落下来,先露出半边扎起的墨发,他的脸在红叶缀下雍容华贵,斗篷盖地不失风雅,又看着青迟温和一笑,道了一句:“好久不见,青迟。”
“你是谁?”青迟抬起头来,疑惑声传过来者耳中,他盯着来者看时心里有抹怪异流出。
温临仙玉的步伐微微一顿,儒雅随和的脸上露出疑惑和不解,“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温临仙玉啊。”
记忆如云天破口,他恍然想起,五百年前在神界一所书阁里曾经见到过温临仙玉,那人也在找些什么东西。
只是时间太久,有很多事都被他遗忘了。
如今再见,他却忽然记起来书阁里他们初遇。
五百年前,青迟因花费太多功夫找不到青丘结缘树的记载而气恼,当年他砸了一个书阁里的书架,木架支撑不住时那些卷书滚落一地,最后一刻全部覆倒。
他记得那些横飞出去的书,砸到了一个人。
“妈的,你是不是有病?”那人身着黑袍,帽子罩住了额头,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看向青迟,恨不得当场动手。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就是那个人将青迟的“光辉”事迹告知了管理书阁的小神。
那书阁小神格外震怒,不仅仅逮着青迟骂了一天,第二天将青迟告上了官庭。
而那位书阁小神算是踢到了铁板,自己将自己告进了牢狱。
神界有一段时间为青迟和青迟的神侍的事迹震惊,所以有了像凡间一样的很多传闻,出现了听书阁和茶后闻。
而当年这件事就在神界传的沸沸扬扬,因为太离谱了,官庭甚至都没有这么离谱过,以“辱骂神君之罪”将书阁小神送进了牢狱,期间关于青迟的传闻更是版本不一。
有人说当初在书阁那位小神骂青迟太过狠毒,官庭才会如此。
还有传闻说,神帝对青迟有包庇之心。
其实在五百年前,神界的这句传闻非常无端,更像是莫名其妙,神帝和青迟除了见过几次面外,并不常来往。
总之,传闻落在当初差点被书砸到的温临仙玉耳里,实在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们第二次相遇的格外巧。
换了一处书阁,又换了一番场面。
两个人就在狭小的一个书架的拐角遇见,闹出那些事来青迟对此人有几分印象。
只是那一日,温临仙玉披了件白斗篷,给人的感觉变了不少。
当时青迟并没有多想,见到温临仙玉时有些错愕,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场面。
青迟的表情可以算得上一句冤家路窄。
本该面无表情地走过,可青迟偏偏出声疑问了一句:“是你?”
也就是那一句,让挡在前面的人微微撩了撩斗篷,诧异地看向他:“你认识本座?”
青迟当下就比较气:“?”
温临仙玉生出这么多是是非非,不见个几天,转眼忘了事,自然让青迟来气。
“你别跟我装傻。”青迟冷了冷口气,默然盯着他。
温临仙玉当时还有些愣怔,极轻地蹙了蹙眉,朝自己脑海里问了一句:「他是谁?」
「仙玉,求你别理他了,跟他有一个‘过不去’的误会。」温临仙玉脑海里响起一道声音,格外无奈,又一心急着想避开。
温临仙玉却没听,眸中挑出一缕好奇的光亮,「过不去?本座帮你过去。」
司鸿:「……」
我真谢谢你。
“神君何出此言?”温临仙玉沉沉的嗓音响起,并不似装的那般。
温临仙玉本以为他还会多说几句,至少没那么快被青迟发现什么端倪。
却见青迟极轻地皱了一下眉,很快又松开,似是在思索之中明白了什么,再看向温临仙玉时平稳道:“一体二魂?”
温临仙玉很轻地瞥了他一眼,难得这人居然摸索摸索着知道了。
青迟也未多去问什么,一体二魂在书中记载稀少,但捕风捉影也并非全无踪迹。
青迟轻轻松下了绷着的肩,准备从温临仙玉身边借过,然而他刚迈动步子,就被温临仙玉拦下:“你若是要找他算账,本座把身体给他便是。”
青迟没兴趣,脸色淡淡道:“不必”
“反正都是找书,本座与你一同?”温临仙玉并没有收回手臂。
青迟轻轻挑了一下眉,不知为何这人有如此兴致:“可以。”
于是他们真的同坐一地,背靠书台,衣袍相交,在满地狼藉的竹简古书之中,沉默无言地翻卷。
青迟所寻不过神草精木,而温临仙玉所寻则有关传闻或记忆。
他们各自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先开头问。
对于他们而言,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但温临仙玉有时找累了还会歇歇眼,靠在黑木紧实的书架睡上一觉,有时青迟看完一本书卷,会回味一会才抬头,正巧见着温临仙玉的眉毛微皱。
神仙昼夜修行,少有睡眠,但也会有个别例外存在,但青迟见温临仙玉那模样就该知晓,他不在例外之中。
只是不解,既然睡不安稳,为何还要选择继续睡。
那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没一会便销失匿迹。
等温临仙玉抬了抬手,将手背挡在眼前,亲自抚平了眉峰,缓缓睁开一条细小的眼缝。
他脑袋昏昏沉沉,每次睁眼格外不适应,渐渐有失落压在心尖上,像是寒风吹过温热的心发凉。
他听见竹条翻开合起轻微磕碰的声音,又听见纸叶“唰唰”作响,那种声音在书阁里常常听见,温临仙玉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聆听。
极静里因为这些细微的声音转变成了安逸。
温临仙玉轻轻移开了手背,偏了偏头,墨发下垂,眼眸黯淡,他看到青迟依然如初,一脸认真地翻卷书,倏然开口:“你为何寻东西那么专注,不歇歇吗?”
“我找的时间太久,不想再耽误下去。”青迟目光一直放在书上,手指翻动的很细腻,却很快速。
“为何?迫在眉睫?”
“算不上,只是很好奇,想知道。”
温临仙玉听了一愣,良久后轻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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