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被攻破后,一日之内遭灭国,金银财宝被卷走,城内人畜一概活埋,哭嚎声震天,百里外的村民都听得见。有牧童见胜军押俘虏和财宝出城,队伍绵延,却在彩虹尽头骤然消失,踪迹全无。后人去寻,整个国家荡然无存。有说是沙暴掩埋,有说是洪水吞没……”
老叟推了推厚得起旋的眼镜,望着远山,一拍大腿,“反正就是没啰,没啰……”
故事听过八百遍,孙女早没了兴趣,叼着酱骨架含糊问:“爷爷,为啥课本从不提黎虹国?”
“丫头,这只是个传说。” 老叟对着壶嘴啜了口茶,捧起他的《地方志辑考》,不再多言。
对面大排档,袁明清仰头喝尽碗底最后一口羊肉汤。
很快,就不只是个传说了。
他匆匆结账,跳上那辆途径霓山的末班公车。鼓鼓囊囊的帆布袋里塞满了补给:压缩饼干、日用品,还有刚去网购代收点取的便携式毛刷、软竹刮刀、棉麻覆膜布、无酸纸……
他是一位考古研究员,专攻壁画修复,名字叫袁明清,然而,比起有迹可循的元、明、清,他更痴迷于那个遥远而神秘的远古文明,黎虹国。
袁家有件“传家宝”,一片不知取自何种异兽的兽甲,莹白如雪,边缘泛七彩光,上面刻的飞鱼图腾,竟与霓山发现的千年石室中,壁画边饰的纹样几乎一模一样。长辈只说兽甲是黎虹遗物,但来历成谜。
正因这份执念,袁明清积极参加壁画“飞天神女图”的修复工作。
这可是个苦差,起初研究所有五六人报名,最后全转投了兵马俑的项目,工资待遇相同,那边却只需每日闭馆后工作两小时,还轻松体面。不像袁明清独守深山,无网无信号,一待就是两年。
据初步勘察,石室有近两千年历史,但其中未见棺椁礼器,朝代未明,一切须等到壁画修复后方能做进一步确认。
墙身损毁严重,表面覆满黄土,岩体上密布的小坑里,原本镶有宝石珠翠,裙裾处斑驳的划痕上,原本贴有金箔银箔,却全都被盗贼凿抠一空。
壁画的主角飞天神女,是古人根据真人比例画就。她身形修长,头戴描金发冠,身披群青罗裙,臂挽朱红纱帔,面部轮廓柔和,眼尾一点泪痣,我见犹怜。
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眸,经袁明清点睛,倏然灵动,宛如重生。为神女化“眼妆”这一步,袁明清足足描了十个小时。
终于完成时,他心满意足地端详着那张精修过的脸:面若芙蓉、眼含秋水,含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幽暗石室中,非但不显诡异,反而带着宽容与期盼,像是阅尽了千年的孤寂后,仍寄望明天。
袁明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庞,却瞥见袖口至小臂蹭满沙尘,又忙将衣袖卷起,青金石粉末混着干涸的沙砾簌簌落下。
最后,他覆上那如瀑的长发……
咚咚咚咚,这一刻,袁明清的心跳比羯鼓还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壁画修复师对画中人动情?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母胎单身28年,他从未对哪个女人心动过、冲动过,现如今竟然对着一堵墙脸红、犯浑?
疯了!真是疯了!不行,下山就去找红姑,立刻马上把相亲提上日程,正视个人问题!
与飞天神女朝夕独处了789天,袁明清坚信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不能再看了,睡觉!
霓山山腰处有一处员工宿舍,离得不远。但此刻洞外暴雨如注,若摸黑下山,万一滑倒、踩空或遇着泥石流,无异于等死。这种鬼天气,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得见。
袁明清别无选择,只得留宿石室。头灯的光在岩壁上摇曳不定,岩缝的风呜咽穿行,角落里无酸纸档案袋被风掀动,沙沙作响。他昏昏欲睡,却又频频乍醒。
太冷了。
为保护文物,这里严禁明火,但寒意刺骨,他实在熬不住了,将垫脚用的粗树桩拿錾子和石块破开,摸出打火机,哆嗦着点燃干枯的苔藓,火苗颤巍巍地爬上木条,勉强燃起一堆篝火。
暖意缓缓弥漫开来,袁明清疲惫至极,靠在岩壁上沉沉睡去,全然未觉对面的石壁正渗出细密的水珠。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个“梦”:看似严密的石壁,内藏暗室,里头覆盖了千年未化的寒冰。在篝火热力的渗透下,冻土软化、剥落,碎石与泥土一点点坍塌,露出其后幽蓝剔透的冰壁。
冰层融化间,室内骤降成冰水混合物的温度。
袁明清是冻醒的。
一睁眼还是飞天神女,但她不再衣袂飘举、凌空飞舞,而是蜷坐火边,赤足抱膝。
神女不飞天了,坐我身旁烤火?
袁明清脑子一团浆糊,尚未理清这魔幻现实,忽见那身影缓缓转身,朝他恭敬跪拜:
“恩人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神女伏地不起,长裙铺地,肩背上披着一层薄雾似的暖光。
冷静、冷静、冷静,现在是公元2025年!袁明清强压慌乱,颤声问:“什么人?哪来的?!”
阴阳眼、通灵、心电感召、时空重叠,镜像回溯、音波共振,甚至量子纠缠……他飞速掠过所有能与古人沟通的“理论”,试图为眼前所见找到解释,却无一契合。
袁明清咬唇、掐大腿、闭眼再睁——她仍在!
不是幻觉……那一定是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怪他先前对人家动了杂念。
“恩人可知黎虹国?”神女抬头,眸中火光微颤。
“黎虹?”袁明清的职业本能瞬间压倒恐惧,“在漠西洲西北五百里外,一千八百年前湮灭无踪的黎虹古国?”
他又惊又喜,“你是……”
神女怆然点头,如泣如诉,“吾国远踞边陲,避世而居,世代安宁,土腴物丰,鞍辔鎏金、器用铸银,谷粟盈仓……然恰因如此,招致觊觎,终引来灭国之祸。”
语罢,一滴泪将坠未坠,悬于睫边,我见犹怜。
袁明清连做几个“请起”的手势,对方纹丝不动。他自忖何德何能受此大礼,不由得靠近了些,还顺手递去纸巾, “女神——咳,神女,都过去了。“
神女盘腿端坐,未接纸巾,只微微仰首,截住并咽回那滴泪。喉结轻动——
袁明清又是一惊:这哪是女子?分明是男子!
初时惊惶,继而激动,心绪纷乱间竟未察觉这细节。
卧槽!这也太美了吧?!
卧槽!我又在想什么?!
换作平常,遇见这般雌雄莫辨之人,他只觉碍眼,避之不及,还少不了暗啐几句“不伦不类”、“矫揉造作”、“恶心”。可今天,袁明清的第一反应竟是叹其美貌?他非但不生厌,还挪不开眼。
篝火将他的脸颊映得通红,如被灼过一般。
鬼迷心窍啊袁明清!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定是!
于是,袁明清再次把心里那股莫名的悸动,归咎于“走火入魔”。
好不容易“逮到”个黎虹国人,袁明清自然不会放过套话的机会。他敛起心神,重回正题,“那,你的尸……真身在何处呢?” 既见魂灵,真身必然封存不远,若能寻得,绝对是考古界惊天动地的发现。
口说无凭,实物为证。比起“灵魂”沟通,袁明清更在意得到他的尸骨。
“恩人所指……”
“你的身体需得妥善保存。你我有缘,今日你以魂入梦、倾诉心事,他日我定当替你寻回真身,护持周全,令你入土为安。”
“魂?”风遇瞬间了然,重新自我介绍道:“在下风遇,黎虹末裔,恩人有礼。”言毕,欲再行大礼。
袁明清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没让他跪下去。这一握,只觉触手温润、肌理分明,竟是实实在在的活人之感。
风遇略作迟疑,仍保持拱手之姿,声如幽泉,“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在下愿为奴为仆,常侍恩人左右。”
“不需要。”袁明清被他“为奴为婢”的说辞整得哭笑不得,“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什么奴隶、主仆那一套早废了……谦恭过了头就是妄自菲薄,别动不动就拜,现在人人平等,懂吗?不分贵贱,没有主子奴才。”
得知“随从”一职已没落,风遇突然鼓起勇气,“既如此,在下愿以身相许,此生定当忠贞不贰,生死相随!”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风遇已骤然逼近,一手撑在他耳侧的岩壁上,很不谦恭地将他困在方寸之间,以示决心。
下一瞬,一个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了袁明清的脸颊上。
石室幽寂,壁上水迹蜿蜒,滴滴答答,一声,又一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袁明清才回过神来,矮身一蹲,从他双臂间钻出,“我也是男的!”
袁明清,你修个画而已,又不是修神功,哪来的那么多“走火入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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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飞天神女不飞天,陪我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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