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格玉抬头东张西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凭着野兽般的直觉搜索着,最后目光锁定远处的屏风。
她扶着匕首悄然靠近,像一头伺机捕猎的狼。
那屏风旁的案台上,兰花枝叶微微抖动。兰格玉正抽刀之际,一个女孩从屏风里蹦出。兰格玉见状,先是抓住她的前肩,一个扭转,扯住她的腕骨,将其背对自己。接着拿着匕首抵住她的腰。
“喂喂,你弄疼我啦,怎么这么野蛮!”兰格玉发现怀中女孩无还手之力,她那手柔软如绸缎,细腻如玉。兰格玉只管再轻轻用力,便可折断她的尺骨。
再三确认,她松开了女孩的手,但仍死死握住匕首,眼眸充满孤狼的警觉。
只见女孩转过身,双手按住下眼睑,露出眼白,嘴里吐着舌头,扮了个可爱的鬼脸。
“倒也不必如此提防我,你也试探过了,本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女孩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端详着兰格玉的匕首,意味深长得笑了下。
兰格玉仔细端详,那女孩与自己年龄相仿,肌肤莹白透光,眉似柳叶,眼若春杏含水,鼻梁秀气高挺,鬓边微红,娇唇不点而赤。
她发如黑檀,头戴烧蓝点翠凤形钗,耳着珍珠明月珰。身着秀蝶锦袍,袍身以浅粉为底。袍边带着银丝而绣的云纹,与袍上的彩蝶相映成趣。
她纤手遮嘴,一颦一笑,光彩照人。兰格玉看得有些忘神,这是长生天降下的神女吗?
女孩见兰格玉呆住了,边越发觉得有趣,她指了指匕首,抛出话题:
“弯刀匕首,刀柄牛角部分抛光,镶有珐琅。你怎有北边部落的物件?”
兰格玉摇摇头,一脸疑惑,女孩才知,对面好似听不懂她在说何事,她再一看兰格玉,长期曝晒下,脸颊皴红带着些许褐色雀斑,回想起方才那动物本能般的警觉,猜想对面可能来自北边草原部落。
只听她叽里咕噜说了几种不同的语言,兰格玉听得一知半解。那是古尔和戈克地区的方言,与安珂砂部落虽为近亲,但理解起来较为吃力。
“也不是古尔和戈克地带的,难道是夫余?”女孩思忖道,接着又说了几处语言,听得兰格玉拼命摇头。她只觉得对面在说天书,仿佛又回到了初学安珂砂文字时,她总是扶额叹息,折断了一根根笔,浪费了一张张羊皮卷。
那女孩见兰格玉一副吃力的样子,也急得原地打转,突然她拍手惊呼:
“怎么忘了是安珂砂部?”女孩的嘴型渐渐变成兰格玉熟悉的模样,乡音如一道光进入兰格玉的耳中,她确认再三,这是从对面女孩口中而出。
一时间,她恍惚看到草原洁白的羊群,飘带搬的小溪蜿蜒而下。海日额吉招着手让她回毡房,把新鲜的奶茶递给她。她来不及呼应,拽着阿斯楞的耳朵往毡房走去。
她好想他们,她好想回到安珂砂。
可她还有家吗?那里早已被火海吞噬,雄鹰不再飞过,商队绕道而行。只有亡魂留在了那寸草不生之地,剩下的遗民大抵也不会继续过活。
按照阿布教给她的经验,他们的民族无法抵御自然天灾的迫害,如那风中凌乱的蒲草,只能不断的漂泊,迁徙,找寻下一处乐土。
他们不似中原的葬礼,有祠堂,有强大的宗族联系。人死了便是入了自然的循环,那是长生天要管的事。
他们不立墓碑,只是带着一对骆驼母子到坟前,将小骆驼杀死。母骆驼嘶鸣着,看着倒下的小骆驼,它不知一旁是人的坟墓,但会仔细嗅着自己孩儿的气息,一直不肯离去,直到完全记住那骨肉的每一分寸,记着那个土包的位置。
来年人们带着母骆驼,便能找到亲人的墓地。他们没有中原的繁文缛节,只是去追悼,只是去哀思。总归去了长生天,故去的便故去吧。母骆驼也会死的,到时候便无人记得那尸骨的位置。
可是她的额吉,又被葬在了哪里?又有小骆驼死去了吗?那母骆驼也是孩子的额吉啊,她怎会不痛呢?
兰格玉想到此,泪水不自觉噙满眼眶,无声地掉到地上。
“你怎么哭了?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我说的是安珂砂语吗?”兰格玉先是诧异,接着才察觉到自己落泪,随后使劲摇头,又觉得不合适,接着攒着劲反复点头,苦瓜般的脸上勉强开出了花。
女孩拿出帕子,帮兰格玉拭泪。
“想哭就哭,只要不是我惹你就好。话说,你是…安珂砂人?为何会在萧哥哥这里?”女孩一脸好奇。
萧哥哥?萧冥远?她是萧冥远的妹妹吗?
兰格玉听罢,微微点头,慢慢将匕首放下。
她来到中原后,这是第一个对她讲乡音的人。
眼前的女孩对安珂砂语并不算精通,某些音节还会混淆。但她语言天赋非常人所及,兰格玉估测,她至少习得过四门北方部族语言。
“我被一帮马贼掳到这中原地区,被萧冥远所救。我想回家,奈何发生了太多事。”
兰格玉向女孩解释这时间的经历,并一道说了伊雪枉死的事。女孩听不懂的地方,她便用手比划。
“伊姐姐死了?怎会如此?”女孩先是震惊,接着眸子里的泪,一颗一颗落下,脸上的粉也掉了些许。兰格玉见状,赶忙抓起女孩给自己的帕子,像给狸奴洗脸那般,擦着女孩的眼泪,只是未曾想,竟擦成了小花猫。
“扑哧。”女孩转头看着铜镜的自己,大笑起来。这安珂砂女娃子下手没轻没重,倒像个女伙夫。
“我不难过了,你刚哭过我又哭,这像什么话?你这般笨拙,倒是可爱。”女孩勾了勾兰格玉的鼻子,打趣地笑。这回,她上下打量了下兰格玉,便确认,这便是萧冥远请自己教的姑娘。
“我叫罗莹。萧大少卿特来邀我做你的汉文老师,看这样子,怕是从头学起。他可欠了我大人情,要知在我家,全府上下,没人能使唤了我。”罗莹叉着手,气势非凡,一副贵女派头。
“你姓罗,那你和萧冥远是何关系?你又为何称他为萧哥哥?”
“哦,我们父辈关系不错,算是世交,萧哥哥年长我六岁,也算看着我长大了。话说我们年龄相仿,但我应比你大上几岁,贵庚几何?”
“贵庚是什么庚?”
“哎呀,就是你多大了。”
“哦,我年方十三。”
“怪不得,我比你长上两岁,还不叫姐?”
兰格玉一听,她如此直率,竟也是真性情。
“罗..姐姐。”
兰格玉听罢,不好意思挠挠头。她又仔细端详了下罗莹,这装扮,这气度,绝非等闲人家。
“对嘛。以后本小姐罩着你。话说还没问你名字。”
“我叫兰格玉。”兰格玉见她听得懂安珂砂语,便回答了自己的全名。她不知道中原话怎么念,只是会写这三个字。随即,她便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汉姓?你是中原人?怎么不会说汉话?”
“听额吉讲,我在中原的家人都死了,是他们收留了我。”
兰格玉便用安珂砂语讲清自己的经历,讲了与阿斯楞的回忆,讲了额吉为救她而死的事。说着说着,不免用手擦泪。
罗萤听着也心生怜悯。未曾想,这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与自己竟是天差地别的身世。
“都说生女是弄瓦片之喜,名里带玉,你家人必是疼你至极,他们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你的养父母更是有生恩于你,你是带着爱长大的呀。”罗莹拉着兰格玉的手,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又扮了扮鬼脸,逗得兰格玉咯咯笑。
说着罗莹的侍女急匆匆赶来。
“大小姐,快回去吧,老爷下了朝一直等着你回去陪他吃饭呢。今天鸽子宴,是新掌勺的张大厨琢磨的,那曾是宫里的御厨,听说比南方的手艺还地道。”
“爹爹急什么?今日有要事,他莫要管我。让他和哥哥妹妹先吃,我待会再说。”说着,她便拉着兰格玉的手,将其扶到书案边,开始教习她写字。
“玉儿,萧哥哥嘱咐我在带你看《开蒙要训》,我们继续…”罗莹讲着,便翻开书,一句一句带着兰格玉念。
“乾坤覆载,日月光明,四时来往,八节相通…”
兰格玉心不在焉,思忖着罗莹方才飞扬跋扈的劲,心头先是羡慕,接着一阵莫名的酸楚。
笔尖呆呆落在宣纸上方,黄豆大的墨滴掉在纸上晕开。一旁的罗莹正打算拿案尺提醒,看到她脸上失魂的神情,便静悄悄坐着。
曾几何时,她也是此般幸福、任性。
兰格玉想起与阿斯楞纵马的日子,她骑着叱拔瑙拿着套马杆打阿斯楞,阿斯楞像个哭包一样,找特木齐和海日说理,他们只管笑笑也不会多管。
只能她欺负阿斯楞,别人来她就打跑。他们从未想过悲伤的事,从未想过别离。
就像萧冥远和伊雪大姐姐一样,阿斯楞是她在意的人。兰格玉理解不了萧冥远,为何不救在意的人。萧冥远和那什么姓王的,他们是敌人,却还能一同抚琴和歌。为何明明对对方恨之入骨,却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胸口恍若堵了块巨石,那巨石严丝合缝地卡在某个洞口,透不过光,进不了水。
来这些时日,活得并不自在,她变得多疑敏感,柔软脆弱,变成阿斯楞那样的哭包。
可无论如何,阿斯楞若死了,兰格玉就算抽筋断骨,也要让那人偿命。
可如今他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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