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时辰, 和光眼睁睁看着无数海族死在眼前,死在魔相的魔气枝条之下。xinghuozuowen
领头鲛人的脸色越来越黑,拳头攥得越来越紧。他时不时仰头望向天空,蔚蓝色的云彩和黑色的魔气不断交锋, 海族援军还没有突破屏障。
他们快顶不住了, 他们需要援军。
鲛王垂危, 海族军队突破屏障, 菩提佛金像的黑光, 海族全军覆没......
一切发生得太快,猝不及防,和光没有反应过来,鲛人也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还没回过神来, 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 海族的军队就像被扔进绞肉器里搅过一般, 哗啦哗啦从天上掉了下来。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魔相, 他甩掉手上的海族, 大笑出声, “援军?可惜,你们的打算落空了。”
和光仰头望着遮天蔽日的魔气, 那股魔气自菩提佛金像而发, 覆盖住菩提佛金像的全身,而后浩浩荡荡地呼啸而来, 席卷了半空中的所有海族军队,一团裹住之后, 一把捏爆了它们。
蓝色的血雨倾盆而下。
啪。
一滴蓝雨溅在和光脸上,啪,两滴, 啪啪啪,就像蓝色的油桶临头浇下来一般。她抹了一把,腥到反胃。
菩提佛金像是掌门大殿所在之处,那儿爆出如此强烈的魔气,看来谈老狗已经攻破了掌门大殿。
那股魔气攻破海族军队之后,并未停下或就此消失,或者回到掌门大殿的地方,而是直直朝着菩提城城门而去。那里是前线,不难想到,如果那股魔气攻破菩提城城门,会有什么后果。
魔相似乎看懂了她的想法,笑着扫了她一眼。
“喂,和尚,你不会还在做万佛宗获胜的春秋大梦吧?实话告诉你,菩提城外的天魔军队无穷无尽,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魔主战前下了死令,此次必须拿下万佛宗,我劝你们还是早点投降来的好。”
他随手捏爆一个海族的头颅,甩了甩手掌的血,“我给你们个痛快,这样对大家都好。”
和光眯眼盯着他,没有答话。
领头的鲛人突然之间神色大变,从怀里掏出一枚暗淡无光的玉石,使劲摩挲着,语气艰难地开口道:“鲛王战亡了。”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的海族一顿,脸上浮现出哀恸的神情。
和光听到这话,也顿住了,鲛王是指明非师叔,他阵亡了?
魔相狞笑出来,“哟,你们的老大死了,援军也没了,不如趁早放弃,顺着原路滚回家。我对海鱼不感兴趣,或许可以放你们一马。”
海族们停止攻击的动作,互相对视一眼。和光以为它们要放弃时,它们又握紧手中的武器,更加不要命地冲向魔相。
魔相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大手一挥,指尖的枝条飞了出去,一下子就串住了十几个海族。
“不自量......”
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就淹没在响亮的爆炸声中。
他瞳孔骤然一缩,神情怔愣,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蓝血。被捅穿心脏的十几个海族在死亡之前,不顾一切地自爆了。
这个举动似乎激励了其他的海族,它们怒吼着,更加猛烈地冲魔相冲去。对魔气枝条的攻击不管不顾,只管接近魔相。哪怕躲不过藤蔓的攻击,也会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自爆,以自己的生命给魔相最后一击。
砰——砰——砰——
......
爆炸声不绝于耳,满眼望去皆是蔚蓝色的光团。
和光喉咙不禁哽咽了,她忍不住大喊一声,“别......”她的声音也转瞬淹没在爆炸声中。
没有人听她的。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单是这种程度的自爆对魔相级别的天魔来说,造成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自爆,不过是自寻死路。
她拦住领头的鲛人,解释给他听,自爆没有用,一切都是无用功。
他挥开了她的手,用不标准的人语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我们不是自寻死路,我们是为大义献身。”
他说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和光看着他坚毅的眼神,劝阻的话停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一刻钟,在场所有的海族都如他所说的一般,英勇无畏地为大义献身。
领头的鲛人低声念了一句话,似乎是海族的哀悼之词,接着他握紧武器,也如之前的海族一般,直直冲魔相奔了过去。
他当然不是魔相的对手,魔相连藤蔓都没使出,一脚就把他踢了出去。
鲛人立刻爬起来,又朝着魔相攻去,被踢飞、攻击、被踢飞......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他全身浴血,依然朝着魔相而去。
魔相砸吧嘴,用怜悯的口吻说道:“值得吗?”
鲛人没回答,只是喘息着爬过去,抱紧了魔相的腿,化作一阵蔚蓝色的光芒。
魔相起初并不在意,毕竟之前所有海族的自爆都没对他造成伤害,不过这一次,他失算了。光芒消散后,并不是化作紊乱的灵气,消融于空中,而是化作了一波海水。
这波海水,整个圈住了魔相的大腿。
哗啦,就像腐蚀性的毒药一般,在魔相凄惨的哀嚎声中,熔断了他的大腿。
在那蔚蓝色的海水中,和光似乎又看到了鲛人的脸,那自满又鄙夷的神情。
魔相暗骂一声,大腿断口处魔气剧烈地翻滚着,他伸手一摸,魔气又化出了一条完整的腿。
他满脸晦气,朝和光走来,“和尚,就你和我了。前线的战况尘埃落定,我也不急着过去,你不若投降,让我尝一尝佛气化魔的滋味。”
和光谨慎地盯着他,不由得后退一步。
“喂喂。”魔相看到她后退的动作,反而停止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真以为你能逃出去,还是能打败我?何必呢?你这样,有意义吗?”
他缓缓地走过来,把地上海族的残肢碎肉踢到一边,“他们也是,来这儿有何意义?打不赢,平白丢了命。我放它们一马的时候,扭身逃走多好,何必像现在这样,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你们万佛宗也是,既然已经安排了撤离的部队,一起撤了不好吗?何必死守山门呢?就为个满门忠烈之名?”
......
魔相絮絮叨叨着,和光冷冷地看他,自然明白他的话是为了蛊惑自己。她告诉自己不该去听,但是那些话一字一字钻进耳朵。
那个掩埋在心底的疑问再一次浮上心头,这一切有意义吗?这一战,不是必败之战吗?
她一直克制自己不去这么想,给自己的行为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外皮,而魔相的话□□裸地掀开了它,逼她去直视这个问题。
这一切,有意义吗?
菩提秘境的所有人,终归会死,不如说他们早已死去。
值得耗费这么多心力,花费这么大代价,去做一场注定徒劳的无用功吗?
她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这个问题,直到脑海中冷不丁响起江在鹅的疾呼,“道友——”她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方才陷入了心魔。
然魔相已经站在了眼前,她作势想逃,已为时过晚,黑色的大手已经按在了她脑门。
她咬紧牙关,放出佛力与魔相的魔气相抗衡,金色的佛力与黑色的魔气互相对峙,不到一会儿就被魔气压了下去。
不仅仅是身体快到了极限,意识渐渐撑不住。她的内心深处,也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她的道心不可抗拒地动摇起来。
脑海中响起一道钟鸣,那个问题再一次问起。
这一切,有意义吗?
这时,魔气彻底压倒了佛力。
魔气渐渐侵入了她的识海,意识混沌起来,她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紧接着眼前一黑,她看到最后的画面,是魔相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她无法睁开眼,脑海里不是黑暗,而是一片荒凉空无的景象。
身体失重,在缓缓下跌,被什么东西沉沉地挤压着,身体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毫无缝隙地挤压。这种感觉,好像掉入大海,无力地沉落一般。
沉下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挤压的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紧,她渐渐地喘不过气来。
感觉就要死亡的前一刻,一只大手提起她的领口,一瞬把她提出水面。
她心中后怕,大口大口地喘气,猛地睁开眼,就见西瓜师叔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笑。
她环视四周,令人心惊的黑暗。一片黑暗中,两束光打亮了她和西瓜师叔身处的地方。这里不是现实,也不是秘境,而是她的心魔幻境!
他换了只手撑下巴,不耐烦地笑了笑,“没用,这么快就被打回来了。”
和光深吸一口气,平缓急躁的情绪。
之前与魔主争斗时,她被魔主的魔气感染,也曾一度陷入了心魔幻境,幸好及时堪破,走了出去。现在她被魔相的魔气感染,再一次陷了进来。
金丹期以前,她的心魔幻境里什么都有,大多与她当时所堪不透的困难有关。
自从斋戒日,她陷入了西瓜师叔和师兄的双重心魔,心魔幻境里的人物就变成了西瓜师叔,不是真实的西瓜师叔,而是以她对西瓜师叔的看法而重构的“西瓜师叔”。经过她内心的添油加醋和百般怨念,这家伙比真实的西瓜师叔还要恶劣万分。
他,心魔师叔叹了口气,用体贴入微的口吻说着冷嘲热讽的话。
“别倔了,等会不还是要听我的建议,你这样不过是白白耽误时间。”
和光啧了一声,百般纠结后,干脆盘腿坐下,朝他摆摆手,自暴自弃地说道:“来吧。”
他哼笑一声,也没在意她的措辞,一挥手,前方又降下一根光柱,赫然是军事推演的沙盘,“来一局?”
和光抬眸瞥了他一眼,不懂他的含义,却也没拒绝。这家伙嘴贱,却不是把自己拉入泥底的心魔,而是抬着自己向上的那一股支撑力量。
她没做无谓的礼让,率先开局,结果不到一刻钟便败下阵来。
她皱了皱眉,心底不服气,“再来。”说完就要一把推平沙盘,却被按住手。她不耐烦地看他,却见他笑了笑。
“蠢货,你不会真以为你来玩沙盘的吧?”
“军事推演的胜负固然重要,但你在幻境外头,与那家伙推演时,他准你这般一盘接着一盘来?”
和光沉默了,幻境外头的那家伙指的是真正的西瓜师叔。她的军事沙盘是西瓜师叔教授的,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过了几十年依然不是。西瓜师叔玩了百多年,她怎么可能玩得过他?
每一次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每一次,他也只同她下一局。执法堂事务繁忙,着实没有太多耗费在军事沙盘的时间。
她想打败他,只能自己同自己玩,一遍又一遍重复两人之间的对阵,找到自己的漏洞,找到他的破绽。
军事推演,重要的不是沙盘推演,而是战败之后的复盘。经过无数次的复盘,寻找其他更好的道路,然后在无数的道路中选择最好的一条。
复盘,为的是拖延更多的时间,争取下一次输得好看点。
无数次复盘,她依旧输给了西瓜师叔,却赢了前一次的自己。
现在也是如此,明非师叔何尝不知道万佛宗必输,何尝不知道十万海族要葬身菩提城,但他还是来了,还是率着海族的千军万马来了。
和光想,明非师叔或许也想搏一把,这一局,他输给了天魔,却赢了真实历史。
想到这儿,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平了沙盘,“懂了。”
简单一句话概括,打了比不打好,打输了累计成下一次的经验。
她撑手,正准备站起身,蓦地愣住了,“魔相,要怎么打?我之前试了无数遍,真的打不过,怎么也打不过!”
心魔师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怎么打也打不过的场合,你不是遇到过吗?”
“可是,这不像沙盘,可以推翻再来。”
“不是沙盘,你再好好想想。怎么打也打不过,你不是六十年前经历过一次吗?”
和光皱皱眉,六十年前?她还没入道呢?打个什么鬼?不对,确实有过。六十年前,她刚进万佛宗之时,有一个怎么打也打不过的人。
嗔怒禅的入峰试炼,幻境内,她经历了从炼气到渡劫,却一直打不过、也比不过师兄。最后,她是怎么做的来着?
想到这儿,她突然笑了出来。
她捏爆了师兄的蛋,英勇自爆,阻止了师兄的飞升。
“别笑了,滚吧。”
心魔幻境外,江在鹅看着和光的状态,立马就明白她遭道了。于是,他不停地传音,试图唤起她的意识,哪怕只有微弱的一点也行。
片刻过后,她陡然睁开眼,扭头看向自己,笑了笑。
江在鹅心下一喜,她醒过来了,“道友,你没事吧。”
她顿了顿,忽然认真地喊了他的名字,“江在棠。”他不解其意,她突然大笑出来,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亢奋。
“咱们秘境外见!”
他心底划过不好的预感,秘境外见,莫非她......
猛烈的强风刮过,卷得散落在空中的灵气都晃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冲上前,一把抱住了魔相,紧接着白光一闪。
砰——
她的狂笑和魔相的惨叫交织在一起,甚至压过了自爆的威鸣。
江在鹅心头一动,不禁瞪大了眼睛,全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既震撼于她的果断决绝,又愤怒于自己的弱小无力。
进入秘境以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到。现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英勇就义。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个身影,城门西面死无全尸的六十七名执法堂弟子,嘴上说着无用却还是站出来的王负荆,一群群为大义献身的海族将士,最后停在了和光身上。
她大笑,轻松地说着秘境外见,转瞬就化作一阵白光。
江在鹅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何时,游出了河流,和方才闪过的无数身影一样,走到了魔相身前。
魔相被和光的佛力一炸,身受重伤,全身的魔气不断地沸腾翻滚,他咬牙慢慢地疗伤。江在鹅爬上岸时,他没在意,直到江在鹅一撅一撅地走到眼前,他才垂眸俯视瞥了一眼。
“怎么,你也要为你的主人报仇。”
就像泄愤一般,魔相狠狠地把江在鹅踢飞出去,“就你这畜生,连自爆都做不到吧。”
江在鹅滚了好几圈,身上系着的无双剑啪啦啪啦响。
他认真地看了无双剑一眼,没放弃,吐出一嘴沙子,又朝着魔相奔了过去,接着又被一脚踢了出去,不过这次他没沉沉地掉在地上,一双大手稳稳地接住了他。
那双大手摸向他脖子上的无双剑,上方传来赞叹声,“好剑!”
江在鹅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扭头一看,吓得大叫一声,嘎——
顾剑尊!
另一边,和光自爆后,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挤压着,喷出去一样,直到飘上半空,她才发觉这是灵魂出窍,她变成了灵魂状态。
她兴奋地飘了飘,有些不适应。
这时,左后方撇过一道黑影,风声一紧,一根铁棍迎面打来,她还没习惯灵魂的状态,看得清攻势,却没法控制身体及时躲过。
铁棍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打上脑门,斜眼里冒出一只手,两根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夹住铁棍,缓缓一推,那攻势猛烈的铁棍和人竟然被一把推了出去!
她扭头一看,竟然是韩修离!
那挥铁棍的人,赫然是菜瓜,不过他眼角发红,眼神混沌,显然是走火入魔之兆。
韩修离和她对视一眼,不自然地撇开了眼神。
远处,菜瓜挥起铁棍,再一次迅速地朝他们奔来,这一次攻势更加迅猛,连和光都只能看见菜瓜的残影。她心头一跳,警惕地盯住菜瓜攻来的方向。
韩修离挠挠头,无奈地叹口气,待菜瓜冲到眼前,才不急不慢地抬起脚,一脚就把菜瓜踢得不见身影。
和光看了看菜瓜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一脸嫌麻烦的韩修离,千言万语凝聚在心头,竟不知从何开口好。你怎么死的?你怎么在这儿?菜瓜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份油纸包裹的东西,香气四溢。
和光嗅了嗅,总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疑惑地看向他。
他垂眸觑了她一眼,刚对上她的眼神,又挪开了。他把油纸包塞进她手心,张开嘴,声音有些喑哑,“糖糕,碧翠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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