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地摊

泰和楼。jiuzuowen

琉璃壁内的水微微带红, 食人鱼们狠狠地龇牙,牙缝塞着几块碎布,它们紧紧盯着壁外的人, 排成一排, 猛撞琉璃壁。

鲲鹏举着渔网, 手忙脚乱地捞鱼。小二掐个诀, 缓缓从水箱中抽水。

食人鱼身手敏捷, 数次逃过鲲鹏的捕捞。他叹口气,悄悄松开渔网,手藏在阴影正准备掐个诀, 冷不丁地后脑勺被大勺打中。

大勺又飞回鱼丸手中, 她叉腰,“要是灵力伤到我的鱼怎么办?老老实实捉, 别想偷懒。”

跳入水箱的男修,名叫钟离亭。

他浑身湿哒哒, 衣袍碎成一条条,还带点腥臭味。手背、脖颈、脸颊均被咬出红印, 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紧紧地护住头冠。

鱼丸站在凳子上, 一下下敲他的脑袋, 敲一下, 他摁一下。

“都怪你,我的鱼都臭了。”

钟离亭护着头冠,以免被她敲掉。他愣愣地开口道:“我觉得我也臭了。”

“哈?”

鱼丸瞪他一眼, 跳起来痛击他的脑袋。

钟离亭瘪了嘴,这不是事实吗,干嘛还打我。“我会补偿前辈的损失。”

鱼丸轻哼一声,从他的后脑勺摘下一条食人鱼,护在怀里,露出慈祥的微笑,轻轻地抚摸它的尾巴,安慰它,“宝贝,受惊了吧,妈妈在这里。”

她露出七颗牙齿,语气更温柔了,“别害怕,妈妈这就把你下锅哦。”

和光:因为你,它吓得快尿了。

鱼丸走后,钟离亭自我介绍了一番,他来自天道院。

和光了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钻透历史、穷尽天理的疯人院,啊呸,天道院。人才辈出天道院,怪不得他会跳进水箱,只为研究食人鱼。

她隐晦地打量他紧紧护住的头冠。

修仙界有个传闻,天道院的研究狂日夜耕耘、废寝忘食,以至于发际线后退,逐渐秃头。为此,他们重金向药门求药,但是这个药太有用了,导致新生发油亮发黑,旧的头发灰灰沉沉。

新发和旧发界限分明,还是会被人看出秃过顶。

所以,在坤舆界,只有天道院的弟子服包含头冠。

和光收回视线,淡淡开口道:“不知道友找我何事?”

钟离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推给她一个酒缸。

和光挑眉,疑惑地看着它。看大小,像酒缸,棕红色的外观,也像酒缸。

莫非这是谢礼,就像谢鲲给的宝蓝念珠一样。和光接过它,一缸酒做谢礼有点穷酸啊,莫非是什么不出世的好酒,按天道院的研究来看,不是不可能。

和光掀开盖子,微微吸气,正准备一闻酒香,就听到钟离亭说道,“这是我师兄的骨灰。”

妈/的。

她猛地屏住呼吸,推开骨灰缸,脸色发青,神情扭曲。

我差点和你师兄合为一体。

和光长长地舒口气,按捺住打死他的怒火,平定情绪,脑海里劝自己,天道院脑子都不正常,脑子都不正常,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钟离亭没看出她情绪不对,直直说出来意。

“可否帮忙超度师兄的骨灰?”

半个月前,闭关五十年的师兄临时出关,那日天光大亮,众人前往道贺,他突然大吼一声,“我终于明白了世界的终极”。说完后,他从绝壁崖一跃而下。

和光垂眸,按礼节,这时应先说节哀顺变,但是她实在好奇。

“世界的终极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问,他就跳崖了。”

和光:……

最终,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临走时,钟离亭死皮赖脸地买走了一条食人鱼,他抱着小鱼缸,问道:“前辈,不知这鱼该怎么养?有什么禁忌?”

鱼丸的脸色黑如锅底,“不知道,想怎么养就怎么养。我没打算养这么久,死了就下锅,能活多久看他们的命。”

查完账本,超度完骨灰,夜幕降临。

按钟离亭的话,他正在暮乐坊,和光提步往那边去。

暮乐坊。

凡人居住的坊市,修士鲜少踏足。没有一丝仙气,罕见地全是凡人的烟火气儿。摆地摊的、逛夜市的全是凡人,间或出没一二两个伪装成凡人的修士。

坊门口竖着一块石造的牌匾,刻着坊名、占地面积、简略地图和历史变迁。牌匾两边各蹲着一只石狮子,狮子脖颈围着红带,两只眼睛傻乎乎地斜着。

从街头到巷尾,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小摊和杂技。

吞铁剑的朱九哥,演杂剧的李老二,拉二胡的曹大爷,卖冰糖葫芦的刘大头,卖凉粉的谢大娘,支着混沌摊子的王家夫妇,画糖人的小老儿……

成群的小孩子挥舞着拨浪鼓,一个追一个,在人群间晃荡。

鸡鸣狗叫、招呼吆喝,不绝于耳。

这一切,仿佛把时间拉回了仙凡混居之前的上古年代。和光在历史书中看见过这样的情景,却远不及此时的平静安稳,阴影里刀光剑影、血火纷飞。

和光比对地图,穿过主街,向偏僻的凡人居所走去。

天道院的弟子在那儿摆摊算卦,打响名声,为招新拉人做准备。

她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昏暗无光,零星地摆着几个小摊,摊主垂头坐地,握笔写写画画,全然没有做生意的打算。

几个凡人站在巷口,远远地看一眼,走开了。

莫非走错了?

“小姑娘,你找谁?”

和光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小姑娘,莫非是叫她?、

这可真是个新鲜的称呼。她年少入万佛宗,未修佛之前被称作小屁孩、死小孩等,修佛后,宗内以师兄妹相称,宗外以道友相称。

还从未有人叫过她小姑娘。

她循着声音看去,喊话的是摆摊的凡人,他坐在小藤椅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一把大蒲扇盖在脸上,看不清长相。

他穿着青色的麻布衣袍,脚下踏着一双草鞋。

地摊上摆着几本新的坤舆界律例,贴着一张纸条,“无偿自取”。他身旁,竖着一块等身的白布,上面赫然写着八个大字。

“似我者俗,学我者死。”

他抬手,袖口墨迹斑斑,微微移开大蒲扇,露出一只锋利却略带笑意的眼睛,声音低沉磁性,“小姑娘,你找谁?”

和光轻勾唇角,“大叔,这儿是天道院的地摊吗?”

他抬起眼皮,上下打量她一眼,指了个方向,“疯人院在隔壁,这儿是圣贤儒门的地摊。”

隔壁,天道院的地摊街。

两侧是凡人的屋舍,夜明珠高高挂起,地摊一个接一个挤在一起,排满了整条街道。天道院的弟子戴着头冠,整齐着装,一手夹着八卦盘,一手握着龟甲和铜板。

地摊的名字千奇百怪,蒋星堂、玉莲相、花字青、霄三命、玉壶五星、沈南天五星、鉴三命,配上仙气飘飘的黑白卦道袍,恍若占星大能降世。

一些地摊为了招徕顾客,起噱头十足而简单易懂的名号。什么“时来运转,命中三劫”、“住宅风水,开运化劫”,更有甚者,明晃晃写着“万派招新,选对宗门,一飞冲天”。

好多父母拉扯着孩子,站在地摊前,求神问卦。

方天看了一眼,嘲笑地轻哼一声。

一群傻子!天道院的套路,他都看透了!

他们假模假样地算个卦,挑个宗门说出来。要是顾客面露喜色,说明懵准了顾客中意的宗门,他们就一脸忧愁地说这个宗门未来几年发展不好。要是顾客脸色不好,说明没说中,他们就说宗门这一代有天才出世,小孩要是去,恐怕会被压住,很难出头。

总之,他们说一通,目的是引到天道院身上,大侃特侃天道院的好处,拉拢凡人。

方天略过所有摊子,目不转睛,径直走向一个角落。

这个摊子被排挤在最边缘,无人问津。摊子上没有贴任何广告词,没有八卦盘、龟甲、铜板等,任何一切与八卦相关的物什,单单摆着一只金盒子。

金盒子雕着云朵的花样,金灿灿的,里面插着白玉签,看起来有些俗气,没有一丝仙味儿。

方天认出来了,他在盛京的藏书阁里见过相关的描述。

这玩意儿叫金箧玉策,能够预知人的命运,天道院只传给每一代最顶尖的弟子。

方天走到摊子前,不顾摊主疑惑的眼神,席地而坐,挺起胸膛,自信地开口道:“我叫方天,字覆地,以后的道号想叫‘面瓜’”他在“瓜”字上加重音,摊主应该懂得瓜字道号的含义。

“您看我适合哪个宗门?”

方天顿了顿,怕摊主像别人一样,拐十八个弯拐到天道院,特意补了一句,“我脑子不太好,不适合天道院。”

接着,方天说出他的生辰八字。

钟离亭上下打量他一眼,用神识一扫,吐出几个字,“无相魔门。”

方天惊异地睁大眼,指着金箧玉策,“你不用这玩意儿吗?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大事,能不能认真点?”

钟离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气羞涩,“其实,我不会用这玩意儿。我学的不是八卦星辰一道,这玩意儿是摆出来好看的。”

加入天道院之前,他以为宗门主修八卦天运。没想到八卦天运是一个很小的分支,小到没几个人,只有快坐化的长老才会去讲课,它也被称为“养老院”。

不少孩子怀着成为“绝世天算”的梦想加入天道院,进门后才发现被忽悠了。

现在摆地摊的宗内精挑细选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口才好的弟子,出来忽悠新弟子,别说摇龟甲了,他们说不定连八卦方位都分不清。

钟离亭口才不好,不过是来凑个数。

方天脸色发黑,身体前倾,爬到金箧玉策前,掏出一支玉签,递给钟离亭,“它上面是什么意思?我该加入哪个宗门?”

钟离亭仔细看了许久,硬是看不懂玉签的字。

“我看不懂它写什么,但是我知道你该加入无相魔门。”

方天一把抢过玉签,倔强地说道:“不,它上面写着我该加入万佛宗,我会是杀戮禅下一代最优秀的弟子,冠上‘面瓜’的道号。”

钟离亭皱着眉头,想辩解,却被塞了一手灵石。

“大兄弟,行个方便,给我打张条子,写我适合万佛宗,我好回家和老爹交代。”

方天把灵石往他怀里塞,凑到他耳边,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眯眯地威胁道:“不然我就揭穿你们的把戏,告诉大家,你们在为天道院招人。”

钟离亭握着纸笔,无奈地看着方天。

方天玩着金箧玉策,拔出玉签,又插进去。

“写啊,犬子心性极佳,资质优秀,适合万佛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清冷的女声传来。

“不,你适合无相魔门。”

和光把骨灰缸还给钟离亭,她轻轻地斜了方天一眼,“你不适合修佛,你没有慧根。”

方天气得一下跳起来,指着她大喊,“你骗人!”

“骗你作甚,你若修魔,潜力不在执法堂堂主韩修离以下。”

方天刚想辩解,瞥见她衣角的万佛宗纹路,重重地哼了一声,抢过钟离亭手里的灵石,一溜烟跑了。“你扯淡,我绝对会加入万佛宗。”

钟离亭长长地叹口气,抹掉额角的汗水,“我果然不适合对付小孩子。”

他抱着骨灰缸,怀念地摸了摸,深深地感谢了和光一番。

和光点点头,转身便走,她还有公案。

她抄近路离开暮乐坊,走入了一处偏僻的小巷。

四下幽暗,仅余微微的星星的光亮,墙沿斑驳,屋舍老旧,似乎许久没有人住了,落叶四散在地上,风吹过,沙沙作响。

乌鸦啼叫,划过天际。

路的尽头,一个裹着黑袍子的人席地而坐,懒懒地靠在墙沿,他身前立着一只小骷髅,小骷髅的四肢和头被红线牵动,手舞足蹈,有种怪异的可爱。

蚂蚁成群行走,经过黑袍人时,远远地绕开。

徐徐夜风吹过,撩开他的衣袍,露出苍白的骨头。

大骷髅玩小骷髅,好一出骷髅幻戏图,不过是惊悚版的。

巷尾的灯光下,几个孩子藏在屋檐下,偷偷地看着这出戏,脸上露着几分胆怯,更多的是好奇和兴奋。

和光经过黑袍人时,风中传来一句颤抖粘腻的声音,像是百步蛇游过草丛的梭梭声。

“和尚,好久不见。”

和光瞳孔睁大,心头忍不住跳快,她扭头,看见他白骨的双手从指尖处,一寸寸贴上皮肉,向上蔓延,指间关节绣着密密麻麻的红线。

沙沙,一阵强风吹过,落叶纷飞。

他的兜帽颤动着,划过苍白的额头、半黑的阴阳头,缓缓下落。

强光从和光身后闪过,穿过她,照在他脸上,他微微抬起下巴,露出冷涔涔的唇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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