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盛夏, 火伞高张,赫赫炎炎。kanshushen
太阳初升时,只是在群峰间穿梭时, 隐隐约约感受到热意。
一过正午,烈日直直射进高山深谷,没有受到一丝抵挡, 炙烤着行走诵经的僧人。
卸去一身灵力, 脚踩炽热的石板路,整个人仿佛浸泡在温泉中一般, 只剩徐徐吹过的山间凉风,能带来一丝凉意。
心静则凉, 反之, 燥热使得尤小五的心神愈难冷静。
心魔考验和炎炎烈日的双重交织, 使得堪透心魔难上加难。
尤小五内心入定,跟随着众位同门师兄弟的脚步,口诵心经。
起初,心经只是从他嘴里而出, 而后, 心经渐渐地从舌尖往下,进入体内, 顺着经脉走过一个循环,最后从口而出。
这个循环,渐渐减轻了难以忍受的炽热感。
沉下心, 堪透心魔就简单了。
所有师兄弟的经文由耳入脑, 与他的经文结合起来,效果更强,仿佛被一盆冰水冲刷一般。
心魔幻境内, 一片天昏地暗,黑雾被一阵金光驱散,黑色的天幕坠下,露出金色的菩提佛雕像,尤小五睁眼时,他抬头望见菩提佛的金身。
他扭头,习惯性地找大师姐的身影。
闭口峰与嗔怒峰相邻,故而弟子的队伍也相隔不远。
然而,他在大队伍的最后头,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大师姐。
怎么会?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浑身颤了颤,脚步一顿,一念之差不禁脱离了队伍,落在了队伍最边上。
他应该想到,他忙于执法堂的诸多政务,疏于修炼,被心魔寻到了间隙。
大师姐每日那么多事情,修炼的时间比他还少,心魔怎么可能会轻?
嗔怒禅同杀戮禅一样,走火入魔的弟子不少。
那一刻,不知怎么地,他想到了嗔怒禅的上任禅子,薛孤延。
执法堂就像一道天堑,隔开了里面和外面的弟子。
外面的弟子拼命修炼,就为了有一天能进去。
里面的弟子疯狂处理政务,就为了挤出时间修炼。
对于执法堂弟子来说,最困难的从不是棘手繁杂的任务,而是怎么处理任务和修炼的平衡。
佛修不同于道修。
道修修灵气,从修为的增长很明显看出修炼的成果。
佛修修心,没有一个肉眼可见的指标,修到了,还是没修到,没人知道。只有心魔钻出来的那一刻,才见分晓。
鬼使神差的,尤小五没有选择继续往前走,而是等在一旁,等着大师姐上前。
不过短短一段路,她走得极慢。
嗔怒禅的队伍早已把她远远抛在后头,行过了数座山,连尾巴也看不见。
闭口禅的队伍紧随其后,末尾的小弟子疑惑了看了她一眼,走了。
杀戮禅的菜瓜皱眉看她,在她旁边站了一会,面露犹豫,最终在杀戮禅的最后一人离开前,摇摇头离开了。
明非师叔行在欢喜禅队伍的前头,眼眸半阖,无喜无悲地瞥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倒是他身旁的明淡踌躇了一会,才转身离去。
翠绿的山谷间,白色的衣海里,她像是一点误落画中的丹朱,与其说是一抹亮色,不如说是败笔,生生毁了一幅画。
她的身后,拖长着一片鲜红的血迹,被烈日烤干,死死地扒在石板路上。所有佛修不约而同地避开,像是一笔刺破的血痕。
她颤颤悠悠,一步步走来,腰杆挺得笔直,祷告的双手紧紧贴合,血液从上落下。
一袭白色僧袍染成红衣,干掉的血液融入麻衣僧袍,不断新出的血液再浸湿僧衣,颜色愈来愈深,化不开、消不尽。
她越来越近,像一柄利刃直直割破皮肤,所过之处,无不遍体鳞伤,徒留血色的伤疤。
尤小五跟在她身旁,缓缓行着,他叹口气,低声道:“大师姐,停下吧。”
虽然说斋戒日一甲子一次,是万佛宗弟子堪破心魔的好机会,但是堪不透硬是要堪,以至于走火入魔身亡的弟子不在少数。
她的经文顿了顿,又响起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尤小五脸色焦急,紧紧扯住她的衣袖,苦苦劝道:“大师姐,求你了,不要再走了,停下吧。”
越往前,佛光越盛,阻力越大。她的步子越来越慢。
她走了一路,他劝了一路。
“大师姐!”
她倏地从他手中抽出袖子,缓缓睁开眼,眼眸猩红,一滴血泪从眼角滑下。她哽咽喉咙,神情狰狞,极度克制一般,吐出一个字。
“滚。”
她的眼里满是疯狂,甚至比屠杀后的菜瓜更甚几分,尤小五不由得被钉在原地。
他深吸一口气,又倔强地抓上她的袖子,咬住后槽牙,固执地说道:“今日堪不透,还有下一次!”
她抬头看看天,眼神清明了几分,声音轻轻的,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不,没有下一次了。”
尤小五伸手拦住她,被狠狠推开,他还想上前缠住她时,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从斜刺里伸出来,挡住了他。
他顺着对方的手向上看,平坦的胸膛,凸出的喉结,挺直的鼻梁,薄唇细眉,俊美中带着一丝阴柔的脸庞,是观邪师叔,观音禅的禅子。
听说在斋戒日这一天,观音禅的禅子会以自身最舒服的形态出现。
尤小五看向观邪师叔的胸膛和喉结,男的?
又移向祂的小腹以下,看不出来有没有。
观邪师叔唇边抹开一抹笑意,似乎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轻轻开口道:“那里也没有哦。”
尤小五表情一变,观邪看得一乐,调笑道:“要不要试试?”
说完,牵起他的手,就要往那处去。
尤小五吓了一大跳,赶紧缩回手,放在嘴边吹了吹,心想道:差点就弄脏你了。
“你先回闭口禅的队伍,和光这里,我陪着她。”
尤小五皱了皱眉,表情有些犹豫,斟酌道:“可是……”
观邪拍了拍他的肩膀,推他向前,温柔道:“她的事,我自有分寸。何况这还是你经历的第一次斋戒日,错过可不好了,和光也不想你错过的。”
眼见尤小五走远,观邪扭头看向深陷心魔的和光,眼神沉重。
祂常年在外,与她的关系不算多亲近,就此离去也无事。
观音禅的队伍快到了,祂好不容易回一次宗门,不领一次头的话,总觉得过意不去。
于情于理,祂都不该在这里。
可是,看着她这副样子,祂总会想到当年,陷入心魔的薛孤延是不是也是这样。
如果当年,祂没有走开,而是陪他回到嗔怒峰,开解他的心魔,他是不是不会走,他是不是还是执法堂的三把手。
外面的人在想什么,和光没兴趣,也无暇理会,她正与心魔缠斗。
心魔幻境。
万里晴空,一时之间阴云密布,乌云压顶,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和光睁眼,她坐在一张柔软的椅子上,抬眼一望,视野之内,除了这天,这地,这云,毫无一物。
远处,是一片黑暗的混沌。
她震惊得不禁握紧了椅子的扶手,这一摸,细腻丝滑的手感,仿佛像是左手抚摸右手,她吓得赶紧缩回手,站起身,离开椅子。
看见椅子全貌的一刻,她心头一震,惊骇得跌倒。
这是一张人皮缝制的椅子。
柔软,因为人皮下是一滩滩软糯粘腻的血肉,啪嗒啪嗒地滴血,一股股血流从椅子脚流下,向她流来,她忙不迭地缩回脚避开。
椅子的最顶端是一颗白色的头骨,歪歪地挂着,仿佛死去很久。
突然间,头骨抖了抖,上下唇咔哒咔哒相击打,嘴里发出嗬嗬的古怪笑声,阴森森的。
头骨晃晃转了个圈,冷不丁地对正了,对准了和光。
咔哒。
上下唇相击最后一下,缓缓分开,一条红色的舌头从里伸出,阴沉刺骨的声音传出来。
“十妹,你为何要解开枷锁?”
和光的瞳孔骤然一缩,忍不住后退。
从下巴开始,血肉一寸寸附上头骨,从上往下,最后到额头,露出一张与薛孤延一模一样的脸。
她看得一惊,嘴唇喃喃着,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不要……不要你……”
只是心魔幻境罢了,不是真实的,她不能害怕。
和光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可是浑身颤抖,完全做不到。
“薛孤延”轻轻扯了扯嘴角,唇角上扬的弧度,眼角的笑意与师兄一模一样,她没法不联想到师兄。
他的声音恢复了师兄那样的低沉磁性,“不要?”
他挑挑眉,眼里露出几分疑惑,“你不想看见我?”
不想,一点都不想。
他歪头笑了笑,露出和师兄一样宠溺的神情,在她震惊的目光中,轻声道:“既然十妹不想看见我啊,好啊,那师兄就不出来了。”
她怀疑地看向他,拧紧了眉头。
怎么可能?它可是心魔,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我不是开玩笑,你不想见我,我离开便是。就算是心魔,我也是你的师兄。”
说完,他闭上眼,垂下头,仿佛沉沉睡去一般。
和光不敢大意,慢慢接近它,摸出一把锤子,正准备趁它不注意,敲爆它狗头。
就在这个时候,它的额角中央冒出一滴血珠子,血珠缓缓向下,变成了一道血线,从正中切开额头、眉间、鼻梁、嘴唇、下巴……
头分两半,缓缓坠下,化为一滩粘腻混杂的血肉,而后血肉又重新结合,化出了另一张熟悉的脸。
西瓜师叔。
他的唇角浮现一抹嘲讽,道:“薛孤延会心软,我可不会。”
他的头挣扎了片刻,从椅子上端落下,而后脖子下又化出赤条条的身体,化出执法堂堂主的玄色僧衣。
他缓缓走近她,威压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一道刺眼的天雷从天而降,照亮了他狰狞的脸庞。
他在她身前站定,垂下眸子,冷冰冰地睥睨着她,唇角勾起浓浓的讽意。
“光啊,以咱们俩的交情,该是这样。”
她睁大眼,一道白光闪过眼前,胸口一痛,缓缓低头,摸上被刺的伤口,位置与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咳。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挤出一个字,“你……”
他抬起下巴,整张脸藏在阴霾里,只剩下眼里的疯狂嗜杀的光芒,亮得吓人。
他抬起手指,搁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脸上的狂意和语气里的温柔完全是两个人,带着触目惊心的割裂感和违和感。
但她不能否认,这种违和的割裂感就是西瓜本人。
他不缓不急地开口,一句话使她如坠冰窖。
“别急,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捅的不止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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