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茅房,嗝!茅房……”

黑暗中,一个人高马大的影子酒气熏天,脚步悬浮,跌跌撞撞地往茅房跑去。热闹过后四下无人,喜庆又寂寥的大红灯笼红艳艳的光打在男人脸上,映出五官,正是庄骋。

趁着寨主大婚,他和寨子里的兄弟们豪情万丈,将寨主十岁时老寨主埋下的南坡饮牛饮了个干干净净,不知天地为何物,是倒头就睡。醒来已是半夜,一阵酸爽直冲下三路,便什么也顾不得,一骨碌从稻草堆里爬起来寻方便。

灯笼的光照得他眼冒金星,好容易找到茅房的门,大喜过望,刚要跟头苍蝇似的冲进去,后领突然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拽得后仰。

“把裤子脱了。”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庄骋一愣,尿意直冲脑门,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哪来的淫贼!看清楚你爷爷我是男是女!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吗?敢来这里撒泼!”

他化掌为拳,猛地向那淫贼面门上砸去,却因喝了酒,动作迟缓,轻松被人躲过,直眉瞪眼之时一股力气踹在了肚子上,他嘶一声两腿发抖,跌坐在墙角。

“你这个狗……”寨主手下第一武将庄骋抬着脑袋青筋毕露,呲牙咧嘴地刚要再次发作,神情陡然一转,丧眉耷眼地支支吾吾道:“……苟富贵勿相忘,呃,寨主,你怎么在这儿啊?没洞房啊?”

卫霄居高临下瞅着他,煞神一般的脸因为他这句话更是扭曲,他恶狠狠呼出一口浊气,一字一句再次重申:“把裤子脱了!”

庄骋傻了。认出卫霄后,他就只当刚才他酒气上头听错了,结果卫霄不依不饶又来了一句一模一样的,他眼中的情绪从错愕,到迷茫,再到震撼,惊疑不定地瞅了卫霄好几眼,脑海里编排了一部卫霄终于抱得美人归,却在新婚之夜即将共赴巫山之时悲催地发现自己对着哥儿不能人道,急于求证的大戏。

他不解,十分不解,万分不解。哼哧哼哧半天,庄骋咬牙憋出来一句哀怨的控诉:“寨主!就算你是……哎呦!不行啊!我成亲五年了!孩子都有俩了!大娃三岁,二妞刚五个月,我不能做对不起梅姐儿的事儿啊!你就放过我吧!”

月光下卫霄的脸又僵硬铁青了几分,气急败坏道:“你喝酒把脑子喝成浆糊了?谁看得上你!块儿又大,黑不溜秋的!丑死了!”

庄骋莫名觉得他嘴里蹦出的这几个词怨气横生,但好在寨主没看上自己,他的清白是保住了,释然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寨主你让我脱裤子干嘛?”

卫霄如鲠在喉。

当时他把段枫玥吓得崩溃大哭之后自己也崩溃了,怒吼道男人都长这样!段枫玥哭唧唧的声音一转,不依不饶地跟他顶嘴,说他就不长这样!卫霄又气又急,说你是哥儿我跟你不一样!

段枫玥咿呜一声委屈得更是泪如雨下,撒泼说:“我不管!你就是长得丑——呜——”

卫霄急眼地跟他又掰扯了几句,段枫玥说不过就哭,调子拉老长,闹得卫霄脑仁突突突地疼,怒不可遏摔门而去。路都唰唰地走出一大截,还是想不开,不停地琢磨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长得丑,他就没见过被这种事吓哭的哥儿!别的男人那儿又长什么样儿?他卫霄虽然行事不拘小节,但还真没有偷窥的癖好,得找个好到裤子都能穿一条的兄弟盘一盘……正念叨着,一阵脚步声跑过,他抬头一看,好死不死地逮了个肥羊。

这一堆破事儿在卫霄心里转悠,他却有口难言,他能说吗?说段枫玥嫌他□□长得丑吓哭了?他丢不起这个人!于是斜瞪了庄骋这个大老粗一眼,对方还在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他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脱什么脱,喝多了听错了吧!你当你长了个金疙瘩?谁愿意看!快滚!”

庄骋见他实在生气,颇有眼色地爬起来,连声应道:“哎哎哎,我滚,我媳妇儿在家等我呢……哎?这个时辰不会不让我进屋了吧。”

卫霄到底没睡觉,一溜烟儿冲进因昨日卫霄大婚歇在寨里的裴益房里,塞给他一副画像,让他去醉花楼找沈鹊翎问问,这画像上的到底是谁?是段玉成的外室子还是甚么国公府的嫡哥儿,两厢印证,才知道段枫玥说的话可不可信。

裴益睡眼惺忪地听完这一套,就被拎着领子扔出了寨门,衣领都散落着,在黑夜凉风里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衣服嘀咕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直到第二日临到午时,裴益才从醉花楼里回来,一推门裹着一身脂粉气坐在了卫霄对面,卫霄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不满道:“慢。”

裴益倒是不委屈自己个儿,自顾自倒了杯茶道:“我能有什么法儿。你大半夜让我去,你知道醉花楼什么地方吧?人家正打得火热呢,我有什么脸去找沈鹊翎?这才从小怜儿房里坐了会……不多说了,打听出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画像,哐当一下扔在卫霄怀里,正色道:“你接回来的,可不是段玉成的外室子,是正儿八经的国公爷的孙子,段玉成的嫡出子段枫玥。”

画像一抖落,顺势在卫霄怀里散开。素衣白裳,黑发乌然的哥儿双膝弯曲跪于蒲团,青烟袅袅环绕下双手虔诚合十,眉目艳丽,却又染上化不开的忧愁,平添涟漪。绝妙的一副美人图,卫霄曾日日观摩翻看,也知其右下角盖着戳红印,篆体注“段玉成画”,郑重又风雅。

他心情复杂沉默,那边裴益已经摇着扇子自顾自猜测:“那段玉成再想向瑞王表忠诚,也肯定舍不得把嫡出子送到咱们这儿。就算舍得……他段玉成是段枫玥的亲生父亲不假,但一个五品官的赘婿!敢这么干,是活得不耐烦想让国公府办了吗?所以啊,要么是出了意外,要么就是背后留了一手阴的。”

“依我看来,你还是把这金贵疙瘩送回去吧,咱们可惹不起。”裴益摇摇头望向卫霄,却见对方依旧抿着唇盯着画像出神,他心道又让美色给魇住了,恨铁不成钢地拿扇子骨在卫霄胳膊上一砸,重声道:“我跟你说话呢!寨主大人!”

卫霄这才回神,他默不作声地仔细收起画像,问道:“你说什么?”

裴益长于短叹道:“我说让你把他送……”

这回裴益还没说完,卫霄就毫不犹豫道:“不行!”

裴益面色扭曲:“为什么不行?”

卫霄咬牙切齿道:“反正就是不行!”

裴益无语凝噎。

卫霄眸色变得晦暗,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一声:“他管重山不仁不义,坑老子一回,我浑水摸鱼捞个媳妇儿怎么了?出岔子让他管去!”

苍峦县位于大梁国和玄羯国交接处,虽偏僻但险要。澧家寨更是处在边境中的边境,和玄羯国只隔了一道山墙。近来边关紊乱,时有边冦侵扰,可厢军羸弱,禁军掣肘,要是等他们来救场,澧家寨都能用遍地人头就着黄花菜下酒了。

五月前,卫霄照例带寨里的匪徒将越界的边冦打回老家,舒舒服服洗了个澡,乔装打扮一番下山在酒肆独自饮酒,三杯酒下肚,异状浮上心头,不止是这波边冦来的时机不对,更是……耳后一阵沉重的风声袭来,卫霄目光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将桌上的酒壶扔了出去!

酒壶和酒坛相撞,瓷瓦破裂,酒水四溅。酒肆寂静了片刻,随后从四面八方响起尖叫声,场面登时兵荒马乱,酒客四散而逃。

如此热闹的声音下,对面浑厚沧桑,不容忽视的嗓音传入耳畔:“寨主擒人时带的那堆人马,事先藏在了何处?”

卫霄几乎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冷笑着后退,手摸上大腿上绑的匕首:“你是何人?为何装作边冦犯我澧家寨?”

“东边那路人可是诈死?”那人自顾自猜测,斗笠缓缓抬起一个弧度,就在卫霄以为他要抬头说话时,那人突然发难,一掌拍向酒桌,借力向卫霄面门抓来。

酒桌在斗笠人身后四分五裂,卫霄瞳孔骤缩,登时和这人缠斗在一起。生死存亡之际,卫霄突然发现那人左肩活动迟缓,舔了舔唇,目露兴奋攥紧匕首向破绽袭去。

斗笠人被他步步紧逼,已然落了下势,只能轻功一闪,逃窜般向房檐而去。

彼时雨势正盛,两人对峙,剑拔弩张,却谁也没先动一步。卫霄始终提着一根心神,想趁机击杀对方,却在此时瞳孔一缩,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用枯槁的双手摘下了斗笠。

斗笠下的面容苍老,唇角向下,说不出的威严。那人眼神浑浊,看向卫霄的视线却明亮奕然,藏着呼之欲出的赞赏之情:“果真如鹊翎所言,你非池中之物。”

沈鹊翎?卫霄脑海里划过一张苍白温顺的笑脸,他唇角勾起一个冷然的弧度,危险意味十足。

“镇关军管重山。”老人似乎是默认了卫霄知道自己的名讳,简短一句后便单刀直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时我大梁国边关吃紧,你虽偏安一隅,但过人之处甚丰,亦是良将之才。既是卧虎,何惧庸人?不如随我去边关。”

他话音未全断,似乎还想说什么。卫霄猜测是许他功名利禄,锦衣玉食等俗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但他只听了几句就兴致缺缺,冷笑一声道:“管重山?是什么鼠辈?没听说过!”撂下这句话便转身。

管重山被他的话一噎,眸中几分惊诧之色,转瞬被他气笑了:“……好个混不吝的东西,你等等!”

卫霄却不听他的,往前走了几步,刚要跳下房檐就听身后稳重苍老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隔着雨幕喊道:“虽然澧家寨的人大多高大威猛,五官深邃,但你这般长相的,还是少数。”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让卫霄猛然回头,厉目呲牙道:“你说什么!”

老人平静的目光对上他的瞳孔,不知是雨幕暗色的映衬,还是其他缘由,卫霄几近竖瞳的眸子浓重的黑色中泛起一片不易察觉的藏蓝色。老人淡淡地继续说:“尤其是你这双眼睛,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见过太多……绝望的、愤怒的、怨恨的、麻木的、解脱的,无一例外都在我手下失去了神采。”

裴益不知道那天卫霄喝酒时遇到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时神色晦暗,拿了一块刻着篆体“管”字的令牌。

再两个月后,就是那封出自两朝元老镇关将军管重山之手的死谏信被呈上御前,轰动京城的同时,也让卫霄一个偏僻山隅里的山匪,成为了众矢之的之人。

他看卫霄面色沉如水,也按了按额头,忍不住道:“管将军这番可是把你架上了火场,一门心思想要逼你出山去边关挑大梁,却一点也不顾你的死活。”

“呵。”卫霄拄着桌子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他哪是不顾我死活,他是太顾我死活了。那位势单力薄护不住我,他就干脆给我找个后娘!”

裴益怔然,沉吟片刻便明白卫霄是什么意思了。

当今圣上年迈,众皇子表面相处和谐,暗地里你争我斗作夺嫡之态。三皇子双腿残废无君之容,八皇子虽惊才绝艳但仍年幼,还有一年才加冠。朝中以太子和五皇子瑞王为首分成两派。

据说管重山那封信用词狂妄,将卫霄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就差没指着鼻子骂皇上让他快点三顾茅庐请卫霄出山了。如此莽撞不得体的信言,管重山还是呈上了御前,说明他要的根本不是皇上对卫霄的青睐。

果然,皇上的三恭六请卫霄没等到,反而等到了京城筹办武举的消息,还有……瑞王送来的媳妇儿。

据沈鹊翎所言,还有别的皇子的好意信,但不知是被人半道截胡了还是如何,最终呈到卫霄面前的只有瑞王的嘘寒问暖,他一介亲王,语气关怀备甚,官腔十足,言下之意却是“本王有些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他这副姿态似乎打定主意要将卫霄招入麾下,对此,沈鹊翎曾含笑道:“他心机颇深,早料到武举无用。放眼望去,朝中能担得起武将二字的,只有将军大人,和你。他这是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让卫霄将信将疑,他又问,瑞王为何对管重山举荐的人丝毫不设防,难道就不怕有诈?

沈鹊翎淡笑,唇角几分嘲讽:“将军大人忠心耿耿,戎马半生,世人都道其赤心许国,不屑于党争,别说瑞王了,满朝文武都猜疑不到将军身上。”

若是要谋权夺嫡,管重山早在盛年大权在握时就下注了,不必等到如今白发苍苍,有心无力之年。一开始也有人质疑管重山的品性,但多年以来,没人能抓到管重山徇私的把柄。

再者,皇帝这么多年,慢慢改边关常驻制为调将制,将粮草控制于禁军,把管重山架空为一把只能任人操控的守国利刃,却没见管重山透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忠君忠国之心苍天可鉴,皇子官员们也没甚么可指摘的了。

因此,瑞王绝对想不到他被管重山摆了一道。

卫霄就此对瑞王的心意半推半就应下,不过十日,瑞王便送来一副画像。

裴益当时拿着画像笑得见牙不见眼,打趣道:“谁让你整日说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娶个夫郎,生个奶娃,这下好了,让人传到瑞王耳朵里去了!”

他笑声久久不落,身旁的卫霄却始终一言不发。裴益深感诧异,抬眼一看,却见往日杀伐果断的寨主大人怔怔盯着那副画像,魂魄不知飘到了何处。

一见误终身。

裴益感叹世间缘分奇妙,见卫霄还拿着那副画像不撒手,轻咳一声,挤眉弄眼道:“你这么坚持要把人留下来,看来昨夜过得很是美妙了?”

卫霄闻言面色凝固:“……”

“哎。”裴益唰一下展开折扇,颇为暧昧地身体前倾,折扇挡脸,压低声音道,“我来的路上听了点传言。”

“什么传言?”卫霄皱眉道。

裴益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了:“我听说你昨夜和庄骋……你应该不是断袖吧?”

大梁国的断袖,是指除了哥儿之外的男人和男人结成一对野鸳鸯。

“……”一阵火气直冲脑门,卫霄恼羞成怒道,“你才断袖!”

“哎,我可不是。我要是的话,小怜儿该哭了。”裴益老神在在地收起折扇直起身,理了理衣裳褶皱,“我猜你也不是,不然你早就答应沈鹊翎了。”

提起沈鹊翎,卫霄似乎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他无语片刻道:“早跟你说了他不是断袖,他当时跟你那么说是别有用心,想给我捅到管重山那儿。”

“那可不一定。”裴益睁大凤眼立刻否决,“为什么非得是别有用心?一心二用,一箭双雕不行吗?他既想打探你的情况报给管重山,又对你芳心暗许……当然现在可说不准这心他还许不许了。”

他没等卫霄反应,又神神秘秘地甩开折扇,凑上前去,挨在卫霄耳边说:“……我昨夜到访醉花楼,问门口的伶人你们沈管事在何处,他说在厢房,我便直冲沈鹊翎房里,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卫霄一个不管闲事的主儿也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吸引了兴趣,他挑眉应和道:“什么?”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里面交织的喘气声,和沈鹊翎似嗔似怪的一声‘轻些,我又不是哥儿,不经撞’,吓得我赶紧跑了,在小怜儿房里坐了两个时辰才敢去敲门。再去的时候,沈鹊翎好像刚洗完澡,头发都是湿的,也不让我进屋。”

“你说,和他当野鸳鸯的那人,不会是咱们认识的人吧?”裴益总算是把憋了一路的思绪倾泻而出,一时痛快至极,忍不住顺着猜测起来。

卫霄啧了声,觉得他这背后琢磨人房中事的做法很没有风度,要是卫霄也跟他似的,段枫玥见了肯定要大骂一声不要脸的混蛋!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声急匆匆的脚步,何婶子推门而入,气喘吁吁道:“寨主!夫人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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