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14:00。
从上海直达梧州的航班准时落地。
彼时已临近12月中旬,出机场时空气中有微微的寒意萦绕,驱赶了体内残留的困乏,同时也让沈嘉莱更清醒地认识到——她回来了。
梧州是她家乡,她在这里出生长大,骨子里的亲近抹不掉,时隔多年再次站在这片净土,这颗漂泊不定的心脏,突然间安然落地。
来接机的是她母亲,江梦,江女士。
江女士开着辆崭新的白色宝马X7,摇下副驾车窗玻璃,对她说,“快上来试试,刚给你买的。”
嘉莱将行李放在后备箱,打开副驾车门。
车子开出机场路,趁等红灯功夫,江女士问:“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沈嘉莱指关节撑着额头往窗外探,语气淡淡的:“刚回来有些不适应。”
“辞职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我身上还有存款。”
沈嘉莱毕业于悉尼一所著名视觉艺术大学,大学期间拍摄的作品多次出现在国内外大型摄影展。毕业后在上海当了两年杂志社摄影师,为不少一线明星拍摄过广告成片,无论个人能力还是薪资均在行业金字塔顶尖水平。
然而,往日的风光都在她提出离职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沈嘉莱放弃高薪工作回梧州,江梦也曾疑惑过,但她还是尊重女儿选择,“这些年你一直忙工作,也没时间休息,趁着这次回来,好好放松放松。”
车内很静,静到沈嘉莱仿佛能听到车轱辘碾过路面时沙沙作响的砾石声。
许久,她缓缓说出,“过两天我想去桃花村散散心,顺便看看爸爸。”
江梦没回,专心看路。直至车子驶入下一个路口,她开口道:“过两天陪你一起吧,老宅的房子一直没打扫。”
沈嘉莱朝她展出一抹微笑,“我一个人也可以,到时候先在镇上找个民宿住下。”
江梦抿抿唇,终是没再说什么。
*
沈嘉莱被带到江梦的私人公寓。
江梦将钥匙交给她,说:“以后你就住在这,我明天要出差,这段时间你先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再给你接风洗尘。”
她指了指冰箱,“吃的都给你准备好了,饿的时候加热一下就行。”
沈嘉莱厨艺不佳这件事,江梦是知道的,担心人常吃外卖伤身体,过去两年,她没少跑上海为嘉莱改善伙食。
嘉莱夸赞:“没想到江女士还挺贴心。”
江梦接着叮嘱:“我把车给你留下,没事出去散散心。”
沈嘉莱点了点下巴,仿佛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随后再次重复:“明天我要去桃花村。”
沈嘉莱耐心等待回答,江梦这次爽快答应,“去吧,别忘了替我给你爸爸和爷爷奶奶多烧点纸。”
她其实明白不管自己答不答应,嘉莱定是要去的,她要的无非就是自己一个态度罢了。
“行,我知道了。”嘉莱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江女士,我要休息了,麻烦走的时候关一下门。”
...
一觉睡到下午六点,沈嘉莱睁眼时脑袋沉甸甸的。
她这几日嗜睡严重,担心晚上再度失眠,揉了揉眼睛找出几件换洗衣物去了浴室。二十分钟后,嘉莱从浴室出来,头发吹半干,她从冰箱拿出一瓶酸奶和三明治当晚餐,又翻出一部电影打发时间。
这时,手机震了两下,有人给她发微信。
嘉莱划开,是先前一起工作的小姑娘发来的,当初她刚入职时,还是嘉莱带的她,久而久之两人关系也就熟络起来。
小姑娘十分惋惜地问她:【嘉莱姐,你为什么离职啊?】
为什么?
嘉莱手指顿了顿。
从确诊,离职再到回梧州也就一星期时间——
接过医生递来的化验报告,她这几日身体的异样终于找到源头,封闭的诊室幽静无比,压得人喘不过气,不过也或许是沈嘉莱忘记自己还会呼吸。
接诊的是位女大夫,见嘉莱年纪不大,便轻声安慰着,“别担心,乳腺癌早期可以将乳/房全切后,再通过适当的,规范的辅助全身医疗,通常能够确保患者获得一个非常好的预后效果。”
沈嘉莱低着头,自从检验结果出来后她一直维持这个动作,听到医生的话,她艰难动了动眼珠,道:“大夫,如果局部切除会怎样?”
“我理解你们年轻人追求完美的心情,但局部切除的风险程度远高于全切,我们不能确保会不会有恶性肿瘤增生的情况。”
许久,沈嘉莱缓缓说:“大夫,可以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吗?”
“好,但还是希望你尽早做出决定,毕竟多拖一天风险就多一天。”
“知道了。”
出了病房,心情还未来得及平复,杜燕的电话就拨过来。
调整好呼吸,沈嘉莱接起来,“喂,杜姐。”
杜燕急匆匆一连串套问:“嘉莱,前天给明星工作室拍摄的广告代言成片弄好没?人家这边急着要。还有,下午有空没?有个外拍需要你跟着去。我先提醒你一句,那小明星咖位不大架子倒不小,你去了多忍让忍让,别和她起冲突,拍完就走人。”
放在平时,沈嘉莱绝对会应下,但今天她没有,“杜姐,我有话想对你说...”
谁料,杜燕竟先诉起苦来:“嘉莱,我知道这一个月辛苦你了,可是没办法,我们都是打工的,老板们给饭吃我们能不要?你再忍忍,下个月我给你发奖金再加带薪休假一周。”
“好了好了,现在杂志社正缺人手,你这边忙完就快点过来吧。新来那几个毛毛躁躁的我都不放心,对了,”杜燕突然想起来,问道:“你去医院检查怎么样?”
诊断书被揉搓进包,沈嘉莱笑了笑,告诉她:“挺好的。”
“那就行。”
听到杜燕在那边长舒口气,沈嘉莱接着说:“杜姐,杂志社那边我就不过去了。”
“不过来了?那你要去哪里?”
沈嘉莱的声音无比清晰,“我要辞职。”
想了好久,沈嘉莱最终在对话框输入:【因为,我想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
桃花村,依山傍水因大片桃花林得名,前些年只是梧州一个偏远小镇,后来当地政府因地制宜发展茶叶种植,桃花村这才逐渐被世人所知。
嘉莱的父亲沈岩在这里出生。
**十年代还流行大学生下乡,大学毕业后沈岩毅然放弃城里优越的生活重返家乡致力于乡村建设。
当时跟着他一起返乡的还有江梦。
两人大学相知相爱,凭借满腔的爱意她跟随沈岩回到家乡,这对年轻人在桃花村结了婚,一年后,嘉莱出生。
两人婚后度过了一段恩爱生活,可在浓烈的爱意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袭。
玫瑰见多了怎能甘心终日面对路边野菊?
江梦受不了乡下生活,带着嘉莱回到城里的外公外婆家,父亲没有挽留。
从此只有每年寒暑假她才能见到爷爷和爸爸。
再后来,她听到妈妈主动和爸爸提离婚。
那是一个夏天,巨大茂密的杨树叶四方延伸,知了不知疲倦叫个不停,没人知道她当时就在窗外。
*
阔别多年再回桃花村,她的待客方式极为热情,天气晴好,冰雪消融。
只是现在已近黄昏,嘉莱没直接回老宅,而是开车去了几公里以外的镇上,想先找一家民宿暂时住下。
冬季生意清冷,马路不见人。
多数商铺大门紧闭,有的甚至贴上“吉店转让”的牌子。路过一家民宿,门口牌子上写着:特价优惠,豪华单人套间199一晚。
连续开了几小时车,嘉莱累得不行,想着价格也合适,干脆把车放在门口。
用鲨鱼夹随便将头发盘起,黑色冲锋衣被她夹在臂弯,嘉莱从后座提出摄影工具,锁车。
身份证留在前台做抵押,房间在二楼偏东,室内装饰风格偏法式,设施完备,木地板擦得铮亮,被褥,沙发套还透着植物香薰的味道。
沈嘉莱很满意,转身对前台小姑娘说,“可以麻烦加一份晚饭吗?”
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还未褪下青春期的稚涩,“晚饭只有盒饭。”
“可以。”嘉莱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好的,我待会给您送上来。”
说完,她便仓促离开,嘉莱嘴角的弧度逐渐加深。
心想自己有那么可怕?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墙上的摄影作品吸引。
照片只有简单的三个元素,沙漠,落日,两头狮子。
沈嘉莱三个字被印刻在照片右下角。
大概四年前——
她和纪录片摄影师开着越野车跑到一块荒漠地,在这里她见到的不仅有大自然的野性力量,还有属于动物之间的相濡以沫。
她亲眼见证母狮丈夫为保护妻子和幼崽,独自大战狮群流血过多身亡,夕阳下,母狮带着幼崽远远守着丈夫的骸骨仰天长吼。
太阳西落,她带着孩子奔赴另一个家园。
嘉莱给这部作品取名——《死后的日出》。
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嘉莱正巧开窗户透气,门口停下一辆吉普车,里面出来两个男人。
“哥,你们回来了。”
前台姑娘开门迎接。
“我看门口停了车,有客人来了吗?”
前台姑娘点头,低声道:“偷偷告诉你,是个漂亮姐姐。”
说着她抬手指了指楼上,她哥扬起头,嘉莱恰好站在阳台倚着栅栏,兄妹俩的对话她全都听到了。
她笑着挥下手,“你好。”
沈嘉莱脸上的笑意还未消散,下一秒,栅栏门再次推开。
感应灯闻声而亮,黑夜包裹住的高大身躯一步步走在鹅卵石砌成的小路,忽明忽暗的火光在风中闪烁摇曳。
嘉莱听到小姑娘喊了一声阿泽哥。
时间平静了,她脸上的笑容也被室外的寒意困住。
为什么六七年没见,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
他长高不少也越发英隽,短寸头配黑色冲锋衣,脊梁更显挺直,像傲然挺立在山头的一棵松柏树。
沈嘉莱想象过许多和白泽重逢的场景。
比如他会毫不犹豫地拥她入怀,温柔询问着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又比如她会哭着埋怨当年他的狠心,然后他轻轻吻掉她脸颊的泪珠,一遍遍说我错了。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眼前的风平浪静。
白泽抬起眼眸,他的眼睛,幽如黑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攫住了她。
唇间那支烧掉一半的香烟“吧嗒”一声落在地面,风越吹越狠,火光越来越弱,最后碾灭在他棕色马丁靴的鞋底。
嘉莱艰难动了动脸颊,风吹过耳畔,她的声音愈发清晰,“hello,好久不见。”
白泽偏头重新点上一根烟,掌心包裹住跳动的火焰,雾丝飘摇而上,他扬起下颚,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说:“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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