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内春阳煦暖，檐外骤雨侵阶。
半窗晴色，半边阴霾。
恍若两重天。
善思在埋头擦拭着桌子；
讷言站于案前整理话本；
唯有慧心撑着下巴走神。
耳边听着隔壁莲香打骂宫女的声音，那嗓音不像是珠落玉盘，倒似瓦砾倾盆砸在青石砖上，尤为得杂乱与刺耳。
“之前怎么没发现她那么大的脾气！”
慧心撇嘴，当着善思、讷言和其他宫人的面，翻了个白眼，并发出了不屑的冷哼声。
善思放下手里的抹布，无奈的眼神朝她瞥去，“邱答应到底是主子，你在背后议论她，若传了出去，会对小主不利的。”
慧心鼓了鼓腮帮子，抿唇抗议，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服气。
善思见状，轻叹一声，与闻声而来的讷言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出了一丝无奈与担忧，毕竟慧心太过率直。
讷言开口，清润的嗓音暂时令慧心忘却适才的小插曲，慢慢放松心神，他瞄见慧心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暗自松了口气。
“自古以来，为心、为宠、为权的人，便不在少数。其中因利益的得失，而将自己的那份良知渐渐殆尽的，更是屡见不鲜。”
慧心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嘟囔道：“可小主才不会这样呢。”
善思先将手里的抹布在水盆里浸-湿，并反复洗净了几遍后，拧干放置一旁的木架上，才慢条斯理地说。
“以前的小主，不也这样吗？只是现在的所求不是这些了，故而能心平气和的面对。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慧心狐疑地视线在善思和讷言的身上转了两圈，“我怎么感觉你们是在为那个莲香说话呢？”
两人闻言，嘴角一抽。
好在讷言反应得快，解释道：“怎么会？我们只是怕你这性子，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搬弄是非，平白让小主受牵连。莲香怎样，与咱们何干？护好小主才是正经。”
慧心面色缓和，又听善思说：“是啊。这宫里人多口杂，一句无心的话都能被嚼出千层意思。咱们守好本分，不多言不多看，才能稳稳当当地陪着小主，这才是最要紧的。”
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声道：“我就是气不过她那样子，明明都已经是妃子了，却还对底下人这般凶，真当自己是多大的人物了，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善思张了张嘴，原是想继续提醒一二，可余光瞥见讷言动了动嘴唇，便也收回了腹中之言。
谁曾料想讷言说的话，竟令善思一时摸不着头脑。
“没错。不过呢，她很快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而后做出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慧心惊得瞪圆了眼，下意识捂住嘴，“真的假的？”
讷言不语，只一味地点头。
看到这儿，慧心来了兴致。
“小主是要对付她吗？早该如此的！小主要是再忍下去，就是缩头乌龟了。”
善思猛地蹙眉，伸手拽了拽慧心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
“胡说什么！小主自有分寸，怎是缩头乌龟？这话要是传到小主的耳里，仔细你的皮！宫里的事，轮不到咱们揣度主子的心思，安分些！”
慧心朝善思吐了吐舌头，转头便对讷言说些什么，哪知他神秘莫测地扬起唇角，缓缓吐-出一句话。
“小主在临走出翊坤宫前，命小厨房做了一份莲心酥，现下已经好了，你若是得空，可以将它送到邱答应那里。”
她眨巴着眼，一脸不解：“送莲心酥给莲香？那东西清苦得很，她那般跋扈，肯吃？”
讷言只淡笑，指尖轻点着慧心的额头，只不过距离有一拳，倒像是隔空弹了一下似的。
“小主的意思，照做便是。去罢，早去早回。”
慧心重重点头，随后带着雀跃的步伐离开了，留下了尚处于恍然状态的善思，以及胸有成竹的讷言。
“小主真那么说过？”
“自然。”
善思虚眯着眼，一脸不信：“我怎么不知道。”
讷言摊开手，露出无辜的神情：“有些事情，慧心做更合适，你们也不能总指望着我，在一个人身上招怨吧？”
善思沉默了，半晌才轻叹一声：“罢了，你既这般说，自有你的道理。只是慧心那直性子，若在邱答应跟前露了半分不妥，可怎么好？你得跟着些，仔细照看。”
讷言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用。我和小主想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局面。”
她讶然，微张着嘴：“哦？”
那厢，慧心提着食盒就去了莲香所在的方向。
刚转过回廊，就见莲香的贴身宫女心蕊正站在廊下训斥小太监，声音尖细得像掐住了嗓子。
慧心脚步一顿，想起讷言的嘱咐，低头加快步子，装作没听见，径直往莲香的寝殿去。
到了门口，她规规矩矩福身：“奴婢慧心，奉我家小主之命，给邱答应送些莲心酥来。”
门内静了片刻，才传出莲香懒洋洋的声音：“进来吧。”
慧心进去后，目不斜视地将食盒扬了扬道：“小主说这莲心酥新出炉的，清口解腻，是最适合疏解心中烦闷之物。”
莲香虽然脾气燥了点，又受不了旁人刺-激，但火发久了，便愈发得熟练了，尤其是现在，她处于烦躁与平静的两重境地。
方才打骂如冬的戾气未散，眼底还攒着几分郁火。
听了慧心的话，莲香冷笑一声，指甲掐进掌心：“还得是静贵人会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今儿送了我这破点心，明儿是不是就要在皇上面前嚼舌根，说我恃宠而骄，让我落得个被打入冷宫的下场？”
慧心见莲香编排静澜，当即秀眉紧蹙，虽谨记着善思和讷言的叮嘱，但声音却忍不住带了几分硬气。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家小主可不会在得势后，就当众欺辱以前对自己有过提携之恩的人。
过河拆桥的戏码，从古至今数不胜数，但奴婢却没有见过像您这般愚钝之人，亲手将自己的后路斩断。”
莲香脸色唰地涨成了猪肝色，猛地一拍桌子，茶盏被震得哐当作响。
“好你这个贱婢，竟然教训起主子来了？什么过河拆桥？她钮祜禄·静澜对我有什么提携之恩？”
话已至此，她连连冷笑，看向慧心的眼睛里，像是淬了毒一般：“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提「恩情」两个字？若无她，我照样也能成为妃嫔！”
慧心瞧莲香竟接二连三地对静澜不敬，便也敛下了恭敬之态。
她抬眼直视着莲香，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
“邱答应这说得好生没理！我家小主对您还不够吗？您虽是小主的陪嫁丫鬟，但待遇赏赐何曾差过？”
深呼吸了一口气，字字清晰。
“两年前，太上皇赏赐给了小主两匹苏州织造的云锦。您看见后，十分眼热，便央求着小主也给你一匹。
但小主念及这是太上皇所赐，不好随意赠人，便与你说了好久的道理，并赏了你一匹杭州产的软罗，以示安慰。
可你是怎么做的呢？你觉得软罗不如云锦，便自己偷偷摸-摸地将其剪了个粉碎，无半分感激涕零之心。
这还只是其中一例！你在背地里的那些事情，小主不是不知道，但念及旧情，这才作罢。
就算后来小主对你产生了隔阂，也未曾想要与你作对，反而对你有托举、提携之恩，亲自帮你设局，并利用戚庶人这件事，让你入了皇上的眼。
小主对你已是仁至义尽，反倒是你一朝得势便无情，把昔日情分全抛脑后，真真是白眼狼！”
莲香最不喜别人提静澜对自己是怎样怎样的好，那模样尤为疯癫，大声尖叫一声，像极了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厉声道。
“闭嘴！你休要污蔑于我！我何时剪过软罗？我又何时靠着戚庶人得宠？你不要仗着你与我同是钮祜禄·静澜的陪嫁丫鬟，就敢放！如今我是主，你是奴。主子说话，哪有你顶嘴的份儿？”
慧心退后一步，避免莲香霍然起身，上前打到自己，她抬眸迎上莲香那盛满怒火的眼，嗤笑道。
“您说得对，奴婢是奴，您是主。可您何曾尊上敬下过？您都不曾有过，那奴婢又何必死守这主奴虚礼？您这般做派，当真是为人所不耻！”
说罢，慧心也不管莲香接下来要做什么或说什么，低头兀自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离自己最近的桌子上，旋即朝莲香翻了个白眼后，挺直腰板大步离开。
莲香死死盯着慧心的背影，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刚巧如冬抖动了一下肩膀，就惹得她扬手给了如冬一记响亮的耳光，唾沫星子对准如冬的脸蛋砸去。
“我让你动了吗？你是怎么学的规矩？慧心那个小蹄子都那么顶撞我了，你竟跟个不会说话的木桩子一样，装作看不见？连话都不会说！”
如冬面色无悲无喜，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垂眸屈膝，手指在袖中蜷成拳，只将那火辣辣的疼咽进喉咙里。
正当莲香怒斥如冬的时候，颙琰已经背着静澜回到了翊坤宫。
甫一进去，便听到了各种瓷器落地的声音。
那声响如碎玉倾筐轰然坠地，使得颙琰拧眉不满，耳膜更是被这猝然的噪音，震得嗡鸣欲裂。
“什么人竟敢在翊坤宫吵吵闹闹？这般没有规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