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鸮久久不语,脸又隐在面具下,陆池拿不清他的情绪。
他挑眉:“怎么不说话,怕了?是觉得自己对我哥没我执着,没我疯?所以你快点离我哥远远的吧,别看我现在豁达,允许你暂、时、地挂我哥男朋友的名分,我可是忍你很久了。”
彻底明了心意的郁远蓦地一笑:“有姑姑在这儿撑腰就比平时更嚣张了啊,小鬼。”
陆池的脸霎红。
“又怎样?!我以后还会带我哥来见她呢,我姑姑以前就说找到对象了要给她看看,”陆池说得飞快,“话说回来,你还挺心胸宽阔?呵,我不是夸你——是你太奇怪了。我这个情敌都在你跟前说要抢人还要殉情了,你不生气还傻乐?”
这人到底喜不喜欢他哥?不争不抢也太宽容了吧?爱情没有排他性的吗?还是他哥真有什么把柄在鬼鸮那儿?难道他哥是被迫的?!
“是你天天说,我都习惯了,”郁远含笑摇头,“况且你每次发表宣言时还挺可爱的……真心话。”
陆池一激灵,像嚼冰块冻到了牙。
“所以你只是单纯地瞧不起我?认为我没有威胁?还觉得我、可、爱?”
“前两句可不是我的意思。最后一句……你不喜欢被说可爱的话,萌?”
“鬼鸮!!”
伞柄敲来,郁远一晃就躲开了。他嘚瑟地笑了声,气得陆池直磨牙。这时,雨停了,阳光也出了门。郁远看向麻溜抖伞收伞的陆池,在对方视线过来前迅速低头,研究起了缓慢爬上自己鞋尖的阳光。
他说:“跟我走走吗?”
陆池没有拒绝。
方才雨雪中的鬼鸮仿若孤魂野鬼,周身寂寥,似乎对世间了无眷恋。他走近时都不免屏气,生怕一靠近,就将人碰散了。
那时他想,鬼鸮在想什么呢?连他接近都没发觉,魂魄好像飘去了另一个世界。
随后他心底便升起了一定要把鬼鸮的魂抓住,带回来的强烈冲动。
他抓住了。
但能抓住多久?他不知道。
如果这个人不愿意停留,他毫无办法。
郁远走在前面,经过坟墓时说起此地长眠者的故事:“这个人叫莱特,是个美国人。说来好笑,他喜欢吃臭豆腐,作为一个老外,这种爱好很邪门吧?他甚至死前还念叨着想吃臭豆腐,然后叫我能出去的话,就代他吃。我出来吃了,哎……还是他来吧。”
郁远尴尬笑笑,似乎那滋味一言难尽。他将一盒臭豆腐放在墓前,再往前走。下一座墓比其他墓大了一倍多,郁远缓缓道来。
“这里睡着奥斯洛夫和他的妻子克拉尔,他们来自俄罗斯。”
“奥斯洛夫很高很壮,快有两个我那么大。他睡在这儿正正好,不怕冷。他喜欢钓鱼,死之前跟我说这辈子还没在贝加尔湖钓出二十斤的大鳟鱼……然后,他叫我去钓,再烧给他。这个……我还没完成。”
“克拉尔是名画家,现在网上还能搜到她的画。她呢,梦想是上太空,看看她守护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然后在那里画下来。哈……她比她老公更过分,你也猜到了吧,她希望我去太空转一圈,画地球。深界局有后门,搞个飞船上天这事也不是办不成。只是……在她之前,我还有其他人的遗愿,我得一件件来。”
“再往前是亚瑟,意大利人,那时的他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他很听我的话,很老实……所以总被另一个家伙耍得团团转。说起总耍他的家伙,那是我的……算死对头?我和他互看不顺眼,那人叫阿瑞斯,最标志性的地方,是一蓝一红的眼睛,能力的副作用。阿瑞斯也是幸存者之一,不过两年过世了。我刚刚跟他聊过了,就不带你去看他了,再回去的话,我觉得他会在下头骂我。”
“说回亚瑟吧,他是幸存者。在里面的时候,他说如果出去了,就请大家吃他做的正宗意大利披萨,绝对不可能放菠萝……他明明说话都会因为紧张带点结巴,从不说谎,出来后却当了回骗子。”
“他自杀了。”
郁远在墓前放了盒意大利披萨——带菠萝。
“你这样会把他气哭吧……”陆池凭他的话语想象亚瑟,对方兴许是个有点社恐的乖乖大男孩,看到这盒邪教披萨一定会急得语无伦次。
郁远恶作剧似的笑了:“里面是正宗的披萨,他最喜欢的口味,只是套了菠萝披萨的包装而已。他骗了我们,我也骗骗他,扯平了。不过我每年都这么骗,估计他都不上当了……来吧,下一个人。”
“……”
陆池一字不落地听着,通过前方人的话,仿佛真实见到了这些人。他们仍活着,活在鬼鸮的记忆里。
鬼鸮就像一座行走的坟墓,所有人的骨灰盒,背载遗愿,于世独行。
他恍然意识到,鬼鸮或许不只因实力强悍才活下来,更多是因为这些人的,爱。
陆池垂目:“他们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是啊,我知道,但那时候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为了保住我要死了,死前甩给我一堆奇奇怪怪的执念,连什么每天要至少睡半小时的话都出来了……你姑姑,也是……”郁远抿唇,“虽然现在的我能理解了,但他们还是……很过分,好过分。我一个人做那些事有什么意思?应该……大家一起。”
他们本可以一起的。
郁远平息情绪,在最后要拜访的墓前停下。
“林峰,前九区监管者,”他从容道,“也是我的……父亲。”
陆池哑了秒,随即走上前,郑重地挺直背,一鞠躬。
“叔叔好!”
郁远:“你搞什么……”
“你带我见家长我不得打声招呼?我可是很有礼貌的。”
“……”
也行。郁远无奈。以前老头缠着他看了陆池的照片,之后就盼着见实物,然而一直没找着机会。现在,看吧老头。这小鬼性格很跳,呜呜喳喳,应该跟你聊得来。如果这次没看够,下次我再和他一起来。
哦还有,这是我……喜欢的人。
郁远对着林峰的照片介绍陆池,可介绍得不太中听,掺杂了不少私人恩怨,陆池便立刻抗议,插嘴自荐,两人又开了一轮小学鸡拌嘴。
在郁远倾酒时,陆池自觉去树下歇息了,将空间单独留给他,等结束了才回来。
他再次端详林峰的照片,忽然虎躯一震。
“卧槽!!我就想咋有点眼熟——这不是我哥的干爹吗?!”
郁远:“……!”
陆池瞪向他,双目含火:“鬼鸮!!你爸跟我哥有关系,你和我哥早就认识?认识多久了?可恶……等等!难道你们是——”
郁远大气不敢出。
“——竹马竹马!!”
“……”
他觉着陆池是个“竹头”,脑袋空空的。
“呵呵呵,你觉得是那可能就是吧。”
“你居然跟我哥是竹马?!”陆池又气又羡慕,“我都没……!”
气煞他也!他最遗憾的事就是没和郁远一起长大,参与他哥的过去。每每思考这事,他都只能用“没关系反正他哥的未来都会有他”来安慰自己。
结果情敌做到了!靠!
“输在起跑线难受了?”郁远很坏,落井下石。
陆池:“先起步又怎样啊?得意什么,我厚积薄发!”
“是厚颜无耻吧……”
“反弹反弹!”
郁远:“……”
幼稚死了啊!
陆池恼了一阵才冷静:“这么一看,你有没有觉得我哥身边特调员浓度过高了?你想啊,我一个,你一个,叔叔一个,还有……你上次跟踪我哥跟人吃饭的时候,应该也看见了吧,就那个跟你一个姓的男人,花得跟孔雀蝴蝶一样的,我感觉他也不普通,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我没跟踪!”郁远咬牙切齿,这槛就过不去了是吧?“我……你哥都在九区大本营头上上班了,身边特调员多些也正常吧!”
“这倒是……”陆池咬了下唇,还在想哪儿不对劲。
郁远怕他继续想下去,会真琢磨出点什么:“我要走了,你要在总局转转,还是?”
陆池被打断了思绪:“我跟你一起!不过你确定真扫完了吗?叔叔旁边那个墓呢?”
“啊……那是我的。”
“……”
陆池盯着他,瞳光如荡漾的,被温煮的酒液,晃得郁远一阵微醺发热。
那是他作为“郁远”与陆池相处时,都不曾见过的目光。
“鬼鸮,墓下头又硬又冷的,”陆池有点僵硬地展开一只手臂,“我吧,至少比那里软,还是热的。就是说……你要不要试试我,抱一下?别想那墓了。”
郁远出神地凝视他。
“呃,虽然其他人也是软的热的,但现在这里只有我。”陆池咳了下,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疯,就是突然很想抱一下这个人,但又不想表现得太主动。
这老登怎么不动啊!他都勉为其难将给他哥留的专属胸膛献出来了!陆池咬着牙想,也是,鬼鸮这么要强爱逞强的家伙,怎么可能会低头找人要抱抱。
他闭了闭眼:“好吧你不要就算……”
裹挟寒意的身躯靠入了他怀里。
陆池顿觉一座山般的重量压了下来,扑面而来的悲凉凝住了他的呼吸。
他垂眸,鬼鸮的额头抵在他肩处,几缕碎发颓然落下。这位传奇此刻如倦鸟归林,落日沉眠,风栖于柳。可倦鸟会振翅离去,落日会再度升起,风亦将继续前行。
鬼鸮撤了身,冲他泰然笑笑:“走吧。”
陆池这才反应全程不过几秒,只是被沉重的气息无限拉长。他喉结微动,看着鬼鸮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虚拢在半空,试图拥抱的手,默默放下后跟上。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陆池提着声,贱兮兮地打破气氛,“嗨呀呀你不会害羞了吧啧啧啧!”
“……嗯。”
陆池呆愣在地,没想到这老登没反驳,一口承认了,他的脸反而烫了起来。
“下次有需要还找你。”只听可恶的老登又语调肉麻道。
陆池猛起鸡皮疙瘩,瞟见鬼鸮眼中狡黠的光,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反逗了。
“滚滚滚这是我哥的地盘,借你一次还上脸了,你找别人去!”
“哦——”
郁远拉着长音,像没听进去,心里默念着哈哈……我的地盘啊。
为身处寒冬的他敞开的,温暖的地方。
墓园目送慢慢吵闹的二人离去,身后,晴空万里,天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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