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柜

咚——砰!

刺啦——

潼南的夏天,中午阳光炽热,天光亮得像末日。热浪被摔东西的巨响打破,出现短暂的裂痕。

莱茵苑是市内房价第一的老破大,两梯六户,这小区不少家庭是打着“为了孩子”的旗号,迷信“双学区”的概念,掏空三代人六个钱包,换房来这里奔一个985、211的前程。

此刻18号楼404的大门敞开着,最初传来的是东西落地的钝响,隔音不好让人误以为是搬动沙发,尚可以理解。很快是瓷片碎裂,“啪!”“罄!”“啪!”的脆响,透过薄薄的楼板,传导到近乎全楼。

“你敢!吃我的住我的!还敢顶嘴!骨头硬了啊......翅膀长出来了啊......你今天赶迈出这个门!以后就别说是我的孩子!”

在女人声嘶力竭的、尖锐的叫骂声中,狭窄的楼梯间里逐渐集聚起看热闹的人群。

“谁啊?”

“大中午的做什么?”

“安静一点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居家穷极无聊的妇女、违规补课心虚出来看情况的老师、本就无心学习期盼意外的小孩,听到动静纷纷涌出来,隔着半个连廊向404这端遥遥望去。

猪肝红色的大门分割着明与暗,热浪与凉气。蝉鸣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叫得更加激烈。

围观群众们顶着夏日的焦灼,视线几乎全落在那名极为英俊的年轻人身上。他身量极高,个头几乎顶着门框,手里拖着银白色的巨型行李箱,半只脚迈在门外。

门内是一名梳着大光明造型的普通中年妇女,头上夹着一个玫瑰造型的夹子。只是眼神里哀怨与憎恨如果能形成实质的话,那一定是可以把连廊刮断的台风。

什么情况?围观群众窃窃私语,互相交换着已知的情报:这户人家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平日里也没什么特殊,男主人是公务员,女主人是银行的,挺普通一家庭。

一定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儿子是不跟爹姓跟妈姓的,肯定有内情!哎,但这儿子长得真俊俏,小时候还黑乎乎的,怎么越大越俊俏,早知道给我侄女配上......

“你就不要妈妈了吗!?”女人一边说一边去抢他的行李箱,指甲挠上他的小臂,他的脸,他的脖子,又很快变成连哭带闹的殴打,从赤手空拳到抄起门旁的长柄雨伞,劈头盖脸就往头上敲来,一道一道像闪电五连鞭,少林功夫真是不妙。

“我就,我就不该送你出过去留学,把心都留野了......呜......你就为了他,不要妈妈了吗?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好好说话,别动手啊!”看热闹的人群喊道,“再怎么也不等你打孩子吧,再打下去我报警了啊。”喊归喊,上前拦是没人的。

对门405的老头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个棒打鸳鸯的故事,挺身而出,劝慰道:“章泽仁他妈,孩子喜欢就让他谈吧,能谈上对象就不错啦,我家小孩都单身到四十了。”

围观的补习老师挺身而出:“孩子才多大,刚到三十吧,有的是时间,你现在这么棒打鸳鸯,孩子叛逆心都跟着激起来了!”

他妈充耳不闻,连老头一起打。青年只能挡在老头前面,挨上更多的拳脚。

劝架和窃窃私语交织成恢弘的乐章,贝多芬若是在此地复生,也要感叹命运的无常!

周围人这才对上号,404这家的孩子叫章泽仁,考上市重点高中和考上南京中医药大学都发过喜糖,出国留学放过鞭炮,十分好大喜功的一家人。

他妈章辉逢人就喜欢唠自己儿子多体贴,多优秀,自己有多操心,一提到儿子,存款也不拉了,基金也不卖了,信用卡也不用你帮着办了,“儿子”在谈话中和“刹车”起到同样的作用,提起来就能终止无用的唠嗑。

老头吓坏了,十几年邻居相处,隔壁这家一直体面文明,他也没想到差点真的挨打,脱困后,拍着胸脯重新回到围观的人群中,“骇死我嘞,野蛮嘞。”

“看你是失心疯了,我怎么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细畜生......你把工作辞了,你在家里呆着,我要报警把你们都抓起来!都关到精神病院里去!”

章辉两只手死死地拽着行李箱,轮子搁在门槛上发出磕巴的声响。

“给我!”

她一边打一边骂,一边抢夺,仿佛抢回这个箱子就能让儿子回心转意一样。

“给我!”

“给我!”

“松手!你给我!”

“你为了他连家都不要了吗!给我啊!”

“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吗?啊!?”

章泽仁沉默不语,迎着一劳永逸的暴风雨,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嘭咚、嘭咚。

如此剧烈,如此深刻,几乎盖过周遭乌合之众的喧嚣:我要与他在一起,我要......

他一把握住他妈抢行李箱的手腕。直视着她的眼睛:“是的,我要和他在一起。”

他比他妈高出近三个头,因此轻而易举地夺下她手中的行李箱,靠坚实的手臂将她压回门内。

他妈哭泣着,肩膀剧烈颤抖,生硬地嚎啕大哭,“走啊!你走啊!你今天离开,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你是不是要逼着我跳楼!我跳!我现在就跳!你就为了那个.......”

那个男人......她后半句虽然没说出来,但章泽仁心知肚明。

风从连廊来回穿梭,更多疾风骤雨的巴掌糊上他的脑袋。人群有的在喊报警,但全是假动作,经济形势本就不好,大家都怕莫名其妙的警车导致房价进一步下跌。

门内,他一直沉默的爹忽然伸出大手捂住他妈的嘴,一把将人扯回门内,“够了!”他皱眉训斥道,“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他将一张深刻的国字脸转向章泽仁,眉心皱在一起,用手推他,“你走吧。”

“你走吧。”他爹说。

这双手也曾载满信任,也曾拍过他的肩膀大笑说“不愧是我的孙启斌的儿子”,如今只剩失望,他爹手背向外,轻巧一挥,随后把门关上。咚——门缝里父亲面无表情地拉住母亲的肩膀,制止着她痛哭流涕,制止着她继续家丑外扬。

最后一句“你好自为之”,随着消散的冷气挤出门缝。

世界静得可怕。

老头又凑上来:“小章啊,有什么事不能和家里好好讲啊,哎呀,都不容易的,先冷静一下,好好说嘛,爹妈又不会害你的说。”

世界上要是所有事“冷静”一下就能解决,那就不会有戒网瘾学校,也不会有精神病院,不存在冷战,更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核弹了。

言语的嘲笑,窥探的目光,血缘无法斩断的羁绊,像剑一样扎得人鲜血淋漓。章泽仁依旧平静地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走出从初中起生活一直的楼道,墙壁上有小孩飞踹留下的灰色鞋印,与他的出租屋的环境出现微妙重合。

他想,今天就到这里吧。太阳最好能现在就落山,让夜幕随意贯穿这样的我吧。这样惶然无助,却绝不回头的我。

他想,如果有什么童话故事里的魔毯能接住他,好想现在从楼上跳下去,下一秒就躺在温热柔软的床上,松软的枕头旁有他一直惦念的人。

楼梯间朝西,灯光晦暗,所有邻居都对他行注目礼,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让他怀疑自己掌握摩西分海的魔法。

他们在想什么?

章泽仁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熟悉的陌生人,Acquaintance,泛泛之交,昨晚刚复习。

他脑子突然又好像搭错线一样笑起来,对着举着手机的402的邻居咧嘴,“不要发抖音哦,侵犯肖像权我是真的会起诉你。”大哥一脸尴尬地放下手机,他露出一个既邪门又满意的微笑。

他姐昨晚战前动员怎么说来着?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现代社会,大家都把对方当网络素材,除了真正爱你的人,没人关心你的喜怒哀乐。

“拿出做劣迹艺人的勇气来!”江佩瑶的忠告犹在耳畔。

于是章泽仁又坦然起来,昂首挺胸,摁下电梯下行按钮。

他妈那手劲儿可是点钞十几年练出来,真不是盖的。打得他手臂上淤青斑驳,几道抓痕从眉弓划过全脸,使得整张脸都充满又邪性又野性,像猎豹鏖战河马取得胜利,衬托得电梯关门的声响在这时倒显得有些悲壮。

别说,哎哟,可真疼啊。

吭咚。章泽仁一屁股坐在他那一米高的行李箱上,长舒一口气。

肾上腺素降下,这时他才觉得自己背后腋下全部被冷汗浸湿。哈利路亚,人生就像演戏关关难过关关过,他猛擦一把额头。

他一边给他姐发消息说取得初步胜利,江佩瑶回他说行,我来接你,正好我回上海开会,顺路,速度集合。一边打开手机看出租屋里的监控,看到他妈所说的“那个男人”还好好地窝在床上,被子拱起一个令人安心的弧度,一只陨石配色的小狗趴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摇头晃脑。

章泽仁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心说我可真算是彻底豁出去,你不要辜负我。

你不要辜负我。他在心里复诵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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