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泽仁本打算冒着雨往回跑。
跟随着熙攘的人流下楼,空旷的地面上积起两三公分的雨水,刚刚还湿漉漉的同学们纷纷从包里掏出红的黄的条纹的印花的伞,撑开,迈入雨幕。
英国人下雨不打伞果然是谣言,只要是智力在正常线之上的人,就一定会在下雨天打伞——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平地忽起一阵大风,章泽仁目瞪口呆地看着行走在路上的同学们奋力举着的伞被雨天的飓风吹弯,根本打不住一点。
章泽仁的书包具有一定防水性,他倒不担心包里的那大部头说明书,他的鞋底也很厚,涉水性能还是非常优秀,正在准备硬闯回家的时候:转念他想起佟羽周日的那句关于带伞的叮嘱,他应下后,把伞随手塞进背包的夹层里。
他背手往包里摸,随后大喜过望,冰冷的伞柄此刻散发出救世的温度。他撑开这钢柄十骨的折叠伞,像一个真正的英国绅士一样有条不紊地迈步,风吹不乱他的寸头,雨打不湿他的鼻梁,这全靠新处上的对象,啊,这可靠的爱情。
越想越兴奋,从走到跑不过几分钟,大黄靴溅起的水高到小腿,他归心似箭。
湿漉漉的水汽从各种缝隙挤入感官,章泽仁面庞却红扑扑,他一路在想:等会儿中午炒点什么好呢,家里的菜不多了,但攒个中饭出来还是绰绰有余,诶段为不是说没有厨师,没有厨师的话菜怎么买呢,是外卖还是中超?或者是开市客呢.,买包菜能便宜点.....
他撑着伞停在一家广告牌是翠绿色的店铺门口,低头打开绿油油的聊天软件,一脸傻笑地发消息给那个羽毛笔头像:中午有没有想吃的呀?
对方回的很快:你想吃什么?你回来看看,按你喜欢的做呢。
附赠一个小鳄鱼叉腰笑的表情。
这时章泽仁这才意识到,有些问题之前从来没有被纳入过他的考虑范围,之前的借住时光中他只要负责扮演好一个自觉的寄宿者,合格的家养小精灵就可以,餐桌上出现什么他炒什么,学长想吃什么他满足,而他自己的诉求并不具有优先级,再往前推,在国内,在自己家里,在姐姐姐夫的婚房里,都是如此......
而现在,对厨房的掌控感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家的感觉。他迅速收敛起雀跃心情,继续全力在雨中前进。
他来这里上学的这一个月英伦风情倒是没体会到多少,该淋的雨都淋了,该淌的水都淌了,周边的景物流光般退去,转眼他就站在楼下,电梯里的镜面倒影出真实的自己,他收好伞,甩水后提在手里,输入密码进去。
门锁轻轻地打开。早上自己出发时规整摆放的拖鞋还在原地,佟羽还窝在沙发里,头靠着软包扶手,小腿蜷缩起来,半个身子都裹在那条羊毛的毯子里。
章泽仁想喊我回来啦,可是又怕佟羽睡着,吵到人不好,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佟羽面前蹲下身。
睫毛好长啊,嘴唇好红啊,额发覆盖住头顶,闭着的眼睛就显得很安静。
章泽仁又看了一会儿,抓着他的手晃了晃,“哥。”
佟羽没醒。
章泽仁又晃了晃。他已经感觉有点不对劲,他握着的这只手绵软地像没有骨头,他一晃就像一尾鱼要从自己的手指中溜走,而手的主人,脸色红得不太正常。
章泽仁没松开已经握住那只手,整个人蹲着向前又走几步,另一只手覆盖在佟羽的额头上,掌心接触的地方传来微热的温度,这种温度使他并不能确定是不是生病,他陷入犹疑,起身打算去药箱里找找温度计。
“嗬......”
他一直捏在掌心里的那只手突然传来一点力道,不轻不重挠一下他的手心,又是一声像复苏一般的喘息,将他已经悬起来的心慢慢塞回肚子里。
章泽仁立马又重新蹲下来,确保自己的眼睛与佟羽在同一平齐的视线上。
“你,下课了?”
佟羽声音很轻,另一只没被捏着的手慢慢举起,捏着自己的鼻梁上下搓动两下。
章泽仁点点头,担心挂在脸上,“下课了,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佟羽盯着他的眼睛,促狭的笑意又爬上来,把另一只手缓缓从章泽仁的手里抽回来,实在是太疼了,他断过的肩膀像有针扎,胳膊连抬起来都在抖,再牵下去,很快他连手指都要开始抽动。
连绵的阴雨天对旧伤就是这样不友好,硬熬了几天到现在,终于熬不下去,疼痛加倍袭来。
章泽仁的双肩包还背在身上,一看就是刚到家,那自己怎么没听到门锁转的声音?佟羽又捏着鼻梁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十分钟前回他消息的时候还没疼到这个地步,也就突然加重,他是很想装作没事的,可一开口连尾音都是抖的,“老毛病了,嘶......”
对面的人看起来更无措了,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副想上来扶一把又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
说不清是骨痛还是神经痛,他脑子里的神经跳得越来越厉害,使得他几乎佝偻成了一团。
章泽仁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两只手同时使劲试图将人扶起来一些。佟羽尽力配合他的动作,尝试在不牵动胸骨的情况下坐起来。然而随着直起身来的角度越来越高,腰侧与心脏的后方同时传来像刀刮般的疼痛,然而这次的疼痛似乎没有一点要放过他的意思。
呕———
他疼吐了。
早上垫肚子的烤面包,连同没有消化的红色止疼药胶囊碎片,和难闻的酸水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刻全部吐在了对面的青年人的黑色外套上。
他想说些什么,可又被翻上来的胃酸逼得停在原地,眼角通红,鼻涕与眼泪齐流,嘴角还挂了一些恶心的糊状泡沫。
真狼狈啊。佟羽想。
明明早上那么努力不让他看不好看的一面,那现在这个算什么,努力努力白努力,努力就像小狗屁。
章泽仁惊了一下,迅速脱下已被弄脏的外套,用没被吐到的里面那一面把沙发上沾到的呕吐物简单擦成一团,把已经看起来像抹布一样的外套虽已堆在地上。又反手从茶几上抽出几张餐巾纸,佟羽垂着头,看起来被疼得狠了,章泽仁搂着他,拿纸去沾他嘴角,一边温声安慰着:“没事没事,这我在ZARA换季买的,可便宜了。”
佟羽残存着的理智感到问号,这时候说这个,这对吗?
可疼痛像波浪一样拍打着,他浑身逐渐积聚不起维持意识力气,人还在章泽仁怀里,身子却折着趴出沙发的边界。右手窝在上腹的位置,喘息在时间的推移中逐渐变得混乱。
“哥,哥你别动。”
佟羽摆摆手,推着他的胳膊,又吐了两口酸水出去。
“哥你有NHS吗?”
“哥、哥你身份证件放在哪里啊?”
佟羽想抬胳膊指门口,却张口全是气音。“呃......门那里.....疼......”
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章泽仁浑身上下直冒冷汗,拨999急救的手都在抖。
“哥,还听得见吗?”
“段为!他妈的滚过来啊啊啊,出事了啊!”
佟羽已经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因为剧烈的神经痛他的眼前甚至出现炫光。
在神智紧绷到一线断裂前,他突然想起刚来英国的时候曾经有人带他去教堂参观,祷告作为一种旅游项目也让他这个游客参与,教堂的建筑设计使得所有的光线都会从十字架背后聚拢然后骤然涌现。他不具有任何信仰,当时只觉得这设计和南京的某家书店真是一模一样,神神叨叨,催人信教。
可此刻他躺在年轻温热又强健有力的臂弯里,只剩最后一线的炫光里,出现了章泽仁喊着哥的影子。
啊,原来这就是那些人信神的原因啊。神会出现在光的尽头。于是他放心地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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