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缺钱

七年前。

英国,伦敦。

2012年的汇率虽然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高贵冷艳地维持在一比十的比率上。但胜在学费价格合理,生活方面更是穷富各有过法,内政部对留学生的建议也不过伦敦地区1万镑一年。

当然,你要是家里有矿,那另当别论。别藏着掖着,走过路过,给日不落帝国的GDP做点贡献。

那个年代,不少临近毕业才幡然醒悟“再不找跳板真的要寒窗苦读十年,最终月薪四千”这一人生哲理的普本男女,抱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心态,猛冲雅思托福,抱着全系最德高望重的老师的大腿恳切祈求一封推荐信。再说服家里咬咬牙,砸锅卖铁一套房。

赌的就是这条赛道上还没挤满人,还有大浪淘金、弯道超车的可能。

章泽仁的高中与大学双直系学姐秦若与正是如此。

她在外吃苦一两年,留洋镀个金身,回来鸟枪换炮,变身成京沪国企应届管培生,受邀给高三即将高考的小萝卜丁们讲选专业的重要性。在这些弱小的、刚成年的孩子心中留下了一个类似于“哈佛女孩儿成长记”“中国本土剑桥王子养成”的心灵鸡汤。

到了大学,竟然还是她讲职业发展规划课,摇身一变成为中金小中层,医药方向负责人。

闪闪发光的职业套装女性在讲台上翻动PPT,说不出的豪迈飒爽。

“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她断言。

章泽仁从小到大一向非常容易被宣传洗脑,还喜欢轻信他人与多管闲事。心灵鸡汤喝多了,可以直接靠没燃尽的料酒,打出一套醉拳。

迷迷茫茫、懵懵懂懂。他一路跟随着这一信念,走“3 2”的项目念进中医药大学,又一路靠着吃苦耐劳“舔“老师的品格,交了大把的钱给中介润色修改资料,最终申请上了伦敦王国学院的口腔和颅面科学学院的牙科,QS世界前10。

一个远超自己水平的学科。

直到真的站在地球的另一端,站在伦敦温和的风里,才明白理想与现实中间,并不是缺乏行动力,而是有深刻的信息差,还有非金钱难填的沟壑。

哎、唉!

章泽仁的一生不说顺风顺水,但也从来没有过这么窘迫的时候。

一周前他发现银行卡已换汇的额度见底,在晚上与母亲固定电话时说,希望能获得一笔经济上的支持。母亲支支吾吾,倒也没说不给,就是说是再等等,省着点花。

章泽仁叹口气,意料之中的软性拒绝。

只是这还要他怎么省,他刚来一个月,只花销240磅,孤身一人拖着宜家打折买的床垫,借宿在本科认识学长的婚房公寓里。

学长家境极其富裕,不收他借宿费。

但据说学长的女友在他来之前倒是发了好大一通火,未婚夫妇就“凭什么婚房要给外人住”展开激情辩论,正方反方那叫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等见到他真人,倒也礼貌友善,章泽仁微笑握手,表示自己一定找到住的地方就走,请嫂夫人多多包容。

其中长相加分颇多那是自不待言,章泽仁独占一个次卧,自觉接管厨房,每天激情劳动,制作三菜一汤。

学长的女朋友吃得面色红润气色好,对他的态度从最开始的横眉冷对,变成逐渐谄媚,现在已发展到指挥学长买菜她点菜,共同等菜上桌。

每天晚上一家三口坐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其乐融融,吃完饭学长和女朋友收拾完餐厅打游戏,章泽仁收拾完厨房去学习。和谐、团结的最高境界就是他乡结为异姓家庭。

可就算这样,该花的钱还是一分不会少花,章泽仁眼睁睁看着余额越变越少,却不见新的进账。谁说留学读研究生不能改变阶级,他都快从小康变成赤贫。

他一摸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精心制作自己做菜的成品和自己穿着围裙照片组合成的宣传图片,发在留学生交流群里。

十分钟后,他被各大群主们踢出群聊。他试图理论,有的群主干脆不理他,有的回复他发消息:请不要再在群里发送有颜色的□□广告。

章泽仁无语问苍天,他不是,他没有,他清白。得,这条路走不通,他算是没有别的路可走,白天要去上课做实验,晚上,晚上一点正经能干的兼职都没有。

他这研究生走得是国内3 2的项目申请到的,新生群里不少都是他本科的老熟人。广结善缘这时候就派上用处,看到他被踢出群,大家忙为他解释,说我们大章哥不是那样的人,他做饭是真做饭,不是那个做饭。

一时之间群内汇成哈哈大笑和啧啧啧的海洋。

但这章泽仁都一无所知,他正挠头叹息,想着实在不行开个小号再加进去,这可是他收二手破烂的重要阵地,没了它们,日子可就更过不下去。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消息栏弹出一个头像是羽毛笔的人的头像来,最大的留学生交流群群主来私聊他,对方开门见山:

【是真做饭?】

章泽仁:【是真做饭啊!】

章泽仁:颠锅视频.mov

章泽仁:摆盘视频.mov

对方沉默一会儿,似乎是被他这个行星发动机一样的燃气灶、熟练如国宾馆师傅的颠勺、堪比米其林的摆盘手法震撼了。

章泽仁又再三解释,对天发誓再也不发这种图片,才换得重新入群的机会,人与人之间信任的桥梁尚未搭建,只能夹着尾巴小心做人。

说来也奇怪,他与别的留学生论学期论年的生活费发放方式不同,他们家是按周按月的,还要靠他每天认真接听家里的电话才能获得。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第二天趁着课间与关系好的本科同学段为分享此事之后,对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锐评道:“天啊,大章哥,不敢想妈宝男竟在我身边?!”

章泽仁满脸困惑,“可我不仅接我妈的呀,我还接我爸,我表姐,大家的电话都接。”

“那我的电话你也接吗?”

章泽仁点点头,满眼真挚,“接呀,你大一那年喝多了躺在新街口,警察拿你手机给我打电话,是我把你扛回去的。”

那同学不说话,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羞愧模样,“是的是的,这就是别的同学给我们俩组cp的根本原因!我一说你好,我是段为,别人就说,啊,你就是章泽仁那个小娇妻啊.....我大学四年找不到女朋友,你要负全责!”

章泽仁摸摸头,嘿嘿一笑。

他不知道怎么长的,大一就长了一米八五的身高,一张还没长开的帅脸就让他在药学院鹤立鸡群。大学四年,又不知道吃了什么六朝古都的仙丹妙药,身高更是奔着一米九五去。本科毕业的时候,他与一米六的校长拨穗合照,为拍全两人的脸,别人合照都是中近景,愣是给他拉了个小远景。

段为看他傻笑,就觉得此人空长一张皮囊,憨厚得无可救药。想起自己的爹妈对自己的这位兄弟的锐评:诶、小章、小章倒不像苏波人的嘛,长得是标志,人又灵光老实。你多和他交往,少和以前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来往。

他继父亲妈一个开特种设备的跨境贸易公司,一个做律所合伙人,牛鬼蛇神见得都多,堪称沪上人精二人组,都对章泽仁报以极高评价,段为因此放心与他交往。

段为拿胳膊杵了杵章泽仁,问:“你怎么突然要上门做菜,真缺钱啦?”

章泽仁正在收自己的电脑,准备去实验室,“嗯”了一声。

段为一皱眉,追问:“缺多少?不多的话我借你呗,你以后慢慢还。”

章泽仁看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哎,倒也不多,还没到那一步,等我有需要再和你开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缺多少钱,他妈换汇的数额和时间都比较波动,像A股的指数,除了不断下跌,没有规律可言。换作他表姐的性格早就炸了,但他一向觉得无所谓,往好说是随遇而安,往差说凑合着过过。

英国的秋风也会扫落叶,扫得他心头一片茫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站起身来,挺拔又笔直。

段为和他不是一个导师,两人并肩下楼梯,在教学楼下面说拜拜。章泽仁自己往实验室走,路上又遇到几个拉丁裔与意大利裔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都笑着跟人挥手。

他长得不白,皮肤微微棕黑,头发茂密,眉眼深邃。刚入校是不少人问过他是不是混了意大利血统,章泽仁摇摇头,老实交代说小时候在田里玩晒的。

实验室的负责人是一名红色头发四十多的白人女性,正坐在办公室里等他,见他背着双肩包来,非常热情:“Zhang,实验室我们新买一台挤出式的3D生物打印机,你需要先和师兄共同学习使用。”

章泽仁点点头,把书包在自己的工位放下,刷卡进入实验区。他的印度裔师兄早已扎着头发开工。他在内心吐槽说卷王,怎么这么卷。

他听闻过关于这位印度师兄离谱的种种传闻,但仍然在工作场合依旧表现出应有的绅士礼貌:“师兄,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师兄头也不抬。

章泽仁乐得轻松,到冰柜前去取自己之前做到一半的组织。

他进实验室带着手机,但做实验的时候不方便看,手机一直在胸口嗡嗡嗡地震。好不容易结束一段操作,他掏出来一看,是他妈的夺命连环call,回电过去,他妈在那一头重复讲着:八百磅给你打过去了,你要好好学习,八百磅给你打过去了,你要好好学习。

章泽仁温声回复,看起来没有什么不耐烦。同实验室只有一名华裔,其余人听不懂,但他讲电话讲重复的话接近二十分钟也很引人注目。

章泽仁:“不说了哈,我要做实验。”又赶在他妈尖声大叫前挂断电话。那名华裔生一直在盯着他看,章泽仁抬眼直视,对方收回目光。

工作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再抬眼太阳都下山一半。天空在尽头残留着橙红色的微光,接着云霞绮丽,夜又深沉湛蓝而来。

章泽仁刷卡下班。印度师兄不知道在和负责人叽叽咕咕说些什么。他不在意,打个招呼迈着长腿就下楼。

段为在楼下堵他:“喂!大章哥!喂!”

章泽仁一眼瞄到他,和他不远处骚包的苍蝇绿电车,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来,“你怎么在这里?”段为有车他知道,但他也没怎么坐过,看个新奇,想不到家里管他那么严却愿意给他买车。

段为一胳膊勾到他肩膀上,“给你接个活!我组织口腔院新生聚会,在佟羽家,你要不要来当掌勺?”

“不去。”章泽仁心说小资产阶级还聚会呢,他无产阶级都快吃不起饭。聚会要互换礼物的话,他只能掏出前几天才在二手群里淘到的高压锅。

“是去当掌勺,给你开八百磅的劳务费!”

章泽仁脚步一顿,看起来不可置信,心说这小子哪儿来这么多钱。段为的家境他也是知道的,有好多房的上海人,但自从某件事后家里管钱管得死紧,信用卡上多蹦一条吃喝拉撒外的账单他继父都要打越洋电话来问。

段为补充道:“不是我出,是佟羽,就是留学生群的群主,他也是我们本科大学出来的嘛,说给我们这一届所有人一起认认脸,以后好互相帮忙。”

章泽仁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羽毛笔头像,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那装修得富丽堂皇的朋友圈,看起来宛如杀猪盘。他皱皱眉:“不去,你别给骗了。”

段为震惊:“佟羽?他骗我们?我们有什么值得他骗的?”他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去?不去我们这么一帮人可要点那些破烂中餐馆子的外卖,这钱你不赚?给熊猫餐厅赚?咋想的呀?大章哥,关于你的牛皮我可都吹出去了,你不来,我怎么办呀。”

章泽仁陷入沉思。他又把佟羽的朋友圈翻出来检阅,夹杂在拍卖会、环球旅行、时尚晚宴中,零星的有被授予硕士学位的照片和学术网站的截图。

是活人。只是不是同一阶层的活人。

段为伸脑袋凑过来看:“嘿,怎么他对你开放朋友圈不对我开啊。”

“可能只是忘记屏蔽我,等他想起来,我就看不到了。”

段为如饥似渴地翻着,不时爆发出惊呼,“我超,这晚宴他怎么能坐第四排”“日本!霓虹!安缦!我妈当年说我能考上南大就带我去……妈的!真有钱啊”

章泽仁在这一声声呼喊中逐渐迷失了自我。管他呢,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有钱不赚王八蛋。心一横,章泽仁愿意为五斗米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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