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忘川,白衣胜雪,长发迤地的女子正在煮着成分不明的黑汤寡水,手中木勺却倏然顿住;
森罗殿上,十代冥王吹胡子瞪眼睛,一起叉手装死,他们行事的原则很唯一,若大事,自有娘娘吩咐,若小事,无关紧要便不必费心;
金阙云宫,王母娘娘扫眼阖目对坐的玉帝和如来,转而举着小小一柄八角莲花镜露出慈爱的笑容,镜中小家伙活泼可爱,异想天开,不过她高兴就好;
……
举凡能改天换地的大能出世,天地总要生出些异象来。
就比如那个让玉帝惦记了五百年,每每想起仍旧心塞意堵的齐天大圣,他出世时,便曾眼冒金光,穿透九重天。
彼时玉帝还没有性情大变,对天地精华所生的小猴子只有怜悯慈爱,没有半分嫌恶。
当然,后来玉帝吸取了教训,对能引发天地异象者十分关切。
一旦发觉苗头不对劲,玉帝宁可先下手拔苗,也不要让苗苗长成参天大树之后,再给他迎头一棒!
始皇帝嬴政复生,乃逆天之举。
天上凝聚了厚厚的劫云,雷电轰隆,一旦降下,能将骊山整个削去半截。
王媔原本打算用腕子上戴的佛珠,将那雷云紫电通通收了,既不惊动天上,也不扰了地下,她也好悄咪咪的进行自己的计划。
当然,这些都是她以已之所知而进行的筹谋,实则通天掣地的鬼神之力,她还一知半解,并不通晓。
于是乎,神算比不过天算,三藏念个经,她盘算便落了空,可怜的小嬴半死不活,也不知前路该如何走?
王媔不禁又叹息,现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天绝谁也不会绝她。
她将嬴政的头骨塞给三藏抱着,空出手来对着天顶画圈圈。
一圈驱散劫云,蒙蔽天听;
二圈开个地洞,出入地宫。
三藏有了经验,十分熟练的投入王媔怀中,紧紧依偎。
嬴政不知就里,突然被三藏的衣袖蒙了脸,心中愠怒。
但谨慎起见,嬴政决定暂且饶恕三藏的冒犯。
在嬴政看来,仙子能通神,这个光头却能通鬼。
于是,在美妙的误会之下,嬴政分外忌惮三藏。
就在王媔一带二,要飞出地宫的时候,一只金羽云雁猛的扑棱着翅膀,从银河中宝树间飞跃而起,抢了王媔的先,迎头撞入地面之上辽阔的夜色中,欢快的嘎嘎叫着跑开,好像在唱歌似的。
王媔微微错愕,随即失笑。
这地宫里居然躲着一只成了精的金羽云雁。
还是鬼精鬼精的一只肥雁!
她眉眼间露出狡黠,撞在她跟前的鸭子,哦不对,是肥雁,总之它飞不远就是了!
小施术法,不过弹指,飞走的金羽云雁就落回了地宫,且被王媔扼住了咽喉。
金羽云雁:“嘎嘎……嘎!”
翅膀僵住,它不敢乱动一丝一毫。
王媔哼一声,把金羽云雁也丢给三藏。
三藏只瞧见一点金色从眼前飞过,伴随着粗哑的嘎嘎叫声。
没等他开动脑筋去想,金羽云雁就落在了他的怀里。
阿这,怪沉的!
被金羽云雁一爪子踩了脑壳的始皇帝嬴政则气炸了:“放肆!”
可惜,金羽云雁的嗓门更响亮,把嬴政的怒吼盖了过去,三藏没有听见,王媔不予理会。
平定了小小插曲,王媔拖家带口的出了地宫。
她想了想,又画了个圈重新把地洞封好,免得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从地宫里跑出来,万一吓到来骊山的花花草草,还有游人之类的,就不好了。
万物有因,行必有果。
该积德的时候就积极点,能行善的时候就主动点,这样改日再逆天而行的时候,老天降下来的雷霆紫电也能劈得轻一些。
明月高悬,月光皎皎。
时隔生死再见天光,嬴政的心情很沉重,也很雀跃,缠在一起就有些许复杂。
死过一次的人最知道时不我待,嬴政只感慨了片刻,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仙子,不知今夕何年,是我哪一代儿孙当政?”
是秦二世秦三世?还是秦五世秦六世?
想到自己的儿子扶苏和胡亥他们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嬴政倒没有伤怀,他就怕孙子隔了太多辈,会对他这个老祖宗孝心不足,敬重不够……
不过也没关系,杀伐果决的始皇帝,完全不介意从自家儿孙后代手里重夺天下权!
鹧鸪鸣,蟋蟀叫,很远的地方还有青蛙在“孤寡孤寡”。
金羽云雁扑棱着翅膀,怯怯张望。
三藏数着佛珠阿弥陀佛,王媔收了法相天地,敛了神威仙气。
各种声音在夜色里交响,就是没有人回答嬴政的提问。
嬴政尚不习惯以骨发声,音色略怪异。
他以为王媔没有听明白,又努力字正腔圆的问了一遍。
王媔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那么残酷的真相,还是让别人来告诉小嬴吧。
她朝三藏使眼色。
“咳咳。”三藏接收到王媔的眼神,却觉得这里已经没自己的事了,他把嬴政的头和肥肥的金羽云雁搁在地上,双手合十弯腰作别,“小僧先行告辞了。”
一步两步,他提着心弦慢慢向后退着。
考虑到劝王媔向善一事任重而道远,不若等他往西天拜过了佛祖,取回了真经,佛法更精深以后,再来一试吧。
王媔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步步后退的三藏。
她知道他历经十世轮回,性子变了许多,没想到这爱临阵脱逃的习惯倒是保留得很完整。
朝三藏狰狞一笑,王媔呲牙:“谁说你可以离开了?”
三藏打个冷颤,小腿发软顿住了脚步,他指指嬴政嗫嚅道:“始皇帝都这副模样了,哪里还需要用小僧来炼什么长生药。求仙子大发慈悲,放了小僧西天去吧。”
王媔狞笑配温言细语,吓唬三藏:“谁说我的长生药只能用肚肠来消化了?我还能做成汤剂,直接把小嬴的骨头架子泡进去!你想逃出我的手心,下辈子再试去。”
下辈子三藏就会恢复本尊。
以金蝉子的本事,她和他打起来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自然,打起来的前提是金蝉疯魔了,竟然会生出跟她作对的想法来。
用娘娘的话说,他俩打小惺惺相惜,狼狈为奸,即使天河水枯,日月倒悬,王媔和金蝉子也不可能反目!
正在为自己被怠慢而默默生气的嬴政不知前因,他一听此言,油然对仙子添了几分感激。
不过,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仙子的不靠谱。
那没头发的明明是幅药材,却险些念咒害死刚刚新生的他。
看来仙子也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嬴政思量着,回头要先告诉仙子把长腿会跑的五花大绑起来,还有,要把嘴也给堵上,以防万一。
嬴政很快就知道,仙子不仅会绑人,她还会绑骨头。
至于堵嘴,仙子也是很熟练的。
“我知道小嬴你才活过来,有许多话要问,但现在最紧要的是怎么让你继续活着。”
王媔一面拿话头堵了嬴政的百般疑问,一面抽出根细细的金链子来。
她甩着亮闪闪的金链子,先将满目泪花的三藏定住,使金链子一层层拴了,再把粉红色翠羽小鸟荷包拿出来,倒出嬴政的骨头,朝金链子上挂。
手动挂了两根肋骨之后,王媔嫌累手,直接仙法一使,根根骨头自挂金枝。
很快,大大小小的骨头便挂了三藏满身。
远远望着,似是白雪落在了他的僧衣上,一派圣洁。
三藏不肯认命,唧唧歪歪的同王媔讲着他的佛理大道,试图感化这个仍旧有望良心未泯的小娘子。
嬴政仅一颗头,既不能捂耳朵,也没有脚走开,窝在草丛里被迫听着三藏宣讲佛理,倒是知道了和尚这种生物,并从此往后,对出家人避而远之。
金羽云雁竟然有些慧根,听着三藏的话眼睛亮亮。
王媔围着三藏转了一圈,满意的点点头。
而后,干脆的挥手,送他去了骊山山顶,吊在半空,正对着月光清辉照耀。
见金羽云雁追着三藏展翅欲飞,她难得好心,一脚将肥雁踹去和三藏作伴。
打发走了三藏和肥雁,王媔拿起骷髅嬴政,严肃道:“你虽瞧不见,但三藏身负十世功德,万丈佛光。挨着他,你可蹭一蹭他的佛光,祛阴还阳,散散你身上的死气。我再传你一套十代冥王合作的心法,又借月光清辉晒骨,若你练得好,等日头出来,便能以白骨之身行走人间。”
若没练好,等日头出来,白骨消融,嬴政就只能做个鬼了。
鬼身七情断绝,六欲淡薄,没可能达成王媔所望!
嬴政听着,忙凝神聚气,仔细记下冥王心法。
熟记之后,王媔也送嬴政的骷髅头去山顶同三藏汇合。
夜色悄然流转,东方渐渐现出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努力修炼了一夜的嬴政恍然闻到一股子焦骨味儿。
他先是心下一喜,鼻子灵了。
后又一惊,他骨头焦了。
三藏也慌:“小娘子,快快救命阿!”
嬴政的骨头都在他身上挂着呢,也不知这焦骨黑烟对人体有无损害?
金羽云雁是个机灵的。
早已在第一时间,扑闪着翅膀默默远离,置身事外保平安。
王媔见嬴政骨头上滋滋冒出来的黑烟不算浓重,觉得他还能被拯救一下。
遂施展遮天蔽日的法术,将朝阳挡了一挡。
顺便嫌弃三藏一句:“大惊小怪!”
三藏抿抿唇,忍气吞声。
事实如此,他不好狡辩,只暗暗记下,往后遇到险境别急着喊救命。
王媔本事大,手段高,自能护他周全……至少在把他炼成药丸子之前,会护他周全。
他心里暂且安然了,便默默在脑海中诵经礼拜,做起早课。
嬴政不愧是吞并六国,一统天下的雄主,很快镇定下来,按照冥王心法继续修炼。
他已然摸到了门槛,只差临门一跃便能修成。
淡淡的焦骨味儿,刺激着嬴政竭力一拼,绝境逢生。
大约半炷香后,骊山外金日高悬,洒下遍地阳光温暖人间。
三藏做完了早课,嬴政也修成了冥王心法。
金羽云雁见危险已解除,又悄么蹭回三藏身畔。
它灵智未全开,却凭直觉认定跟在三藏身边好处最多。
王媔收了遮天蔽日的仙法,将三藏等从半空中放下来,指挥嬴政道:“你试着把自己拼起来,走两步。”
嬴政依言作为,却不得其法。
染了黑灰的白骨静静躺在地上,根本不理会帝王的号令。
嬴政大怒,憋了八百年的郁气凝成拳,狠狠捶地。
咕噜!
哗啦!
前者是饿了三顿的三藏肚子在叫。
后者是嬴政终于拿捏住了自己的右手骨头,可惜只撑了一瞬。
嬴政回想着方才的感觉,正要再接再厉,苦练至能够自由操控着白骨行走动作,王媔却抬手阻止了。
她渡三藏的那口仙气儿能解毒消病,却解不了饥,消不得饿。
再不投喂三藏,他的肚子该不停叫唤了。
山野之间不缺食物,但王媔不是个勤快的小仙女。
她决定直接带三藏去山下镇子上的酒楼里,大吃一顿。
三藏听了忙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人,闻不得酒气。”
王媔鼓鼓腮帮子,看在他饿了三顿的份上,她决定惯着他一遭。
“那就去茶楼好了。”
茶楼里也有吃食,还有说书人讲故事。
王媔小手一挥,宣布最终决定。
嬴政这副白骨模样不好下山见人,王媔便拿那只粉色翠羽小鸟荷包给变化了身袍子。
粉嫩娇艳的袍子穿上身,嬴政随之幻化成了他年青时的样子。
星眸剑眉,目光清寒锐利,似乎能看透人心;
鹤骨松姿,身形玉树临风,初具了帝王气概。
王媔赞一句:“小嬴还挺好看的!”
想了想,她又问嬴政:“你地宫里那些壁画浮雕,为何要把你刻成个大腹便便模样?”
嬴政适应着粉嫩的新袍,以及久违的鲜活感觉,嗓音低沉的回答着仙子的好奇。
两人并肩走在前边,肩挨着肩,絮絮交谈,若一对璧人。
三藏抱着沉甸甸的金羽云雁跟在后边,心底莫名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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