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九离没买车，住处却在南城最边缘，日常都是搭公交上下班。

他喜欢坐在公交车最后排，冷眼旁观熙熙攘攘的乘客们短暂遇见又路过，假装自己没被喧嚣尘世排离在外。

但矛盾的是他又实在抗拒这万丈红尘，好像沾上一点，便要万劫不复。

郁九离平常都是自己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往公交站走，从不会为路上的任何景色驻足，也将一切声音屏退在外。

只不过今天他多了条大尾巴，大尾巴还挺聒噪，想忽略都不行。

“同学，你的鞋带掉了，小心摔倒哦~”江一诺笑着在跟同伴聊天的男生面前挥了挥手，然后不停留地向前。

“谢了，兄弟！”

别人摔不摔关你什么事？

“小美女，要看路，别照镜子了，前面有个坑！”江一诺眼见一个照镜子臭美的女生快踩坑里，急忙扯住人书包。

“啊，谢谢谢谢，你是江一诺？”

“不然我是江二诺？”

呵，沾花惹草惯犯。

“林老师今天也好帅！今晚没课吗？”江一诺朝笑得花枝乱颤的女生摆手告别，跟一旁等出租的中年男人打招呼。

“哟，一诺啊，隔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了，还是那么爱贫嘴，快回家吧。”

“哪有，明明就气宇不凡啊!”

马屁精。

小道上驶来一辆小车，不规则地停在人行道，周遭学生有些拥挤地朝两边过。

“叔啊，你的车子不能停在这，挡路先不提，要是被别人刮倒就不好了，你还得出钱维修。”江一诺见此一脸担心地朝人说。

那人看了他一眼，一脸便秘地重新靠边停。

道路重新宽阔起来，堵住的人流散开，郁九离也因此可以继续前行。

但借着身旁房屋的玻璃窗，他莫名往后瞥了眼跟周边学生插科打诨的人。

由于是学校，所以周边的小道上自发围了很多商贩，叫卖声不绝。

“诶，大哥，你这酱香饼很香啊，给我来两份。”

江一诺先是看了眼混迹人群中的出挑身影，判断能否追上后，才停下来夸张地吸了吸鼻子，揉着肚子对看上去有些颓靡的卖饼小哥说。

“好，同学你等等，我给你多加点！”

拿到饼的江一诺急忙往前单腿蹦跳着追赶。

“嗯？郁校医怎么都没影了？等等我啊！”

好在前面有红绿灯，而他要追的人笔直立于路边大树的阴影里。

“郁校医是去公交站吗？要坐哪路啊？我请你吃饼。”

江一诺赶在红灯的最后一秒来到郁九离身旁，边跟人走上斑马线，边偏头问，还将袋热乎的饼递到人跟前。

郁九离盯着地面走，没有反应。

“嗯？不喜欢啊，那下次请郁校医吃其他的吧。”江一诺眼中闪过丝失落，但还是好脾气道。

“郁校医，你好像小学生啊，乖乖靠边走~但是...是不是也太靠边了？小心树丛里有虫子喔~”他眼睁睁看着郁九离跟装了定位似的自动走到人行道最里，剑眉微挑，忽而笑道。

郁九离：“...”

“郁校医，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我听不到我说话啊？喂喂喂？”江一诺拖着长音，随后哄自己似的插了一大块饼塞嘴里，然后抬头看着路边的电线咕哝：“一定是这里信号不好，电线杆坏。”

郁九离：“...”

“啊，好难过，好伤心，我的腿更痛了~”江一诺声音含糊，表情装腔作势。

郁九离：“...”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各色店铺和摊位摆满两侧，食物诱人的香味交织在一起。

有个水果摊小贩推着小木板车上坡，看上去很是艰难，由于挡住了道路，神情还有些焦急羞臊。

“能不能快点？后面还有人要过呢。”

“老太婆，实在不行，你先靠边，让我们先过？”

瞧见前方情形，郁九离止步，深邃眼神凛凛如薄冰。

“郁校医，你怎么不走了？”江一诺将吃干净的包装袋丢进垃圾桶，随手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抹了下嘴，才走到郁九离身前。

郁九离先是听到身旁人有些不满地轻“啧”一声，随后看见他走姿怪异但加了速度地去到裹着头巾的老妇人身旁，帮人抵住木板车边缘往上推。

江一诺帮人推到平路，不动声色地将身体重心压到左腿上，顺手拿了两个苹果放上称，脸上是热情洋溢的笑容，亮晶晶的眼眸澄澈非常。

“婆婆一个人出来摆摊啊？好厉害！水果看上去很新鲜，我拿两个苹果吧，祝婆婆早点卖完早点收摊~”

“唉，好好好，谢谢小伙子，5块钱。”

郁九离远远瞧见了称上显示的数字6，眸光一闪，轻飘飘扫过笑得一脸乖巧的少年跟热切的老妇人，抬脚走了。

“婆婆待会下坡要小心点啊，路难走就走慢点，别伤到自己了。”

江一诺余光中瞥见郁九离默不作声地走了，连忙跟人道别后往前跟，手中提着不透明塑料袋。

“好好好，婆婆我知道了，响仔你也慢点走。”

“郁校医，你怎么不等我啊?”江一诺有些气喘吁吁，用手掌给自己扇了扇风。

为什么要等你？

“郁校医，你能不能走慢点啊？照顾下你的患者嘛。”江一诺苦哈哈地拖长语调。

不能，不照顾。

置若罔闻的郁九离甚至加快了点速度，远离聒噪源。

“欸？！不是，郁校医你咋还加速呢。”江一诺大为震惊，忍着从膝盖扩散开的疼痛感，认命地加速。

郁九离一步不停，从衣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班公交车快来了。

接着他身形一顿，低头看去，脚下踩到根木棍，随意踢到一旁，才继续前行。

公交车到站了，由于晚高峰等的人有点多，本来不想上的郁九离在听到身后少年的叫唤后，还是踏上了这班拥挤的车。

攥紧吊环后，郁九离心头一松。

谁知道聒噪源也赶在关门前挤了上来，看人那浑不在意是否乘客挤到他伤处的模样，他微乎其微地颦了眉。

车子缓缓开动，窗外景象后退。

人声嘈杂，摩肩接踵中，郁九离与江一诺目光交汇在一起。

然后那人朝他笑了，好像还用口型说道：

郁、校、医、追、到、你、了。

郁九离心律似乎漏了半拍，倏忽间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五光十色的街道。

就像春风拂过江水，掀起的涟漪，人鬼神皆不觉。

每停一个站，便下一部分人，江一诺也离郁九离越近。

又一个站，这次上的乘客有点多，拥挤推攘间，江一诺终于到了郁九离身前。

“郁校医，你...啊。”

未出口的话化为低呼，惯性让江一诺往前栽倒，膝盖磕到了乘客拎着的行李，一声闷哼跑了出来。

郁九离瞳孔微震，条件反射扶住向他怀里栽的人，脚后撤半步，抓住吊环的手猛然收紧，低声提醒：“站稳。”

江一诺也本能地反手握住郁九离精瘦的小臂，努力站稳后才开口：“谢谢郁校医。”

一直含笑的嗓音低沉下来，多了份磁性的哑。

郁九离低头看了眼他的右腿，细细地发着抖，又抬头打量挤在乘客中的高大身躯，一手宛如攀着浮木般抓着自己手臂，一手紧紧捏住书包肩带。

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像条受伤呜咽的大狗。

他没接话，复又望向窗外。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商贩的叫卖声，乘客的交头接耳声，以及一道不那么平静的呼吸声。

江一诺也不再开口，难受地动了动手掌，松开时竟有几分留恋不舍，转而抓住头顶的横杆。

大抵是没想到这种小女生才会遇到的戏码也能在自己身上上演，又因为不能一直上演而闷闷不乐。

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偷觑换了身休闲黑大衣的人。

黑色衬得人裸露的皮肤更白了，像是覆了层霜雪。

江一诺恍惚闻到股幽香，淡淡的，凉凉的，却让躁动的心灵宁静下来。

他蓦地记起校医室窗外的梨花来，洁白的花瓣，清淡的冷香。

不得了，郁校医铁定是梨花树成精了。

乘客们又下一批，车厢里终于不再那么拥挤。

郁九离刚松开吊环，衣袖就被江一诺反手扯住，只好脚尖一转，顺着少年的力道快步往身后不远的空位去了。

他们赶在别人前坐下，身心都放松下来。

郁九离膝上搁着自己的公文包，有些倦怠地靠在椅背上，耳边是江一诺窸窸窣窣翻找书包的声音。

声音停了，然后一只骨节分明、青筋凸显的宽阔大手拿着只耳机出现在视野。

他顺着那卷曲线条望向人，扬眉：“干嘛？”

“请你听歌啊，就当报郁校医的搀扶之恩了。”

江一诺笑得眉眼弯弯，眸底是粼粼波光，拿着耳机的手还在人眼前逗猫似的晃了晃。

年轻俊美的脸本来就让人移不开眼，更何况还笑得一脸灿烂。

郁九离余光里瞧见几个偷看他们的姑娘，他接过耳机后，朝那角落扫了眼，几个姑娘忙转过头。

等郁九离戴好后，江一诺方才从自己的歌单里随意放了首歌。

等前奏的空隙，他大拇指摩擦着手中旧手机的屏幕，忽的向身旁询问：“郁校医，留个联系方式吗？”

郁九离没有看他，只说：“没必要。”

江一诺也不气馁，又道：“万一我又有病呢，我不得找你吗。”

“你现在就有病。”郁九离闻言瞥了他一眼。

“...”江一诺梗住，倔强接话：“那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见人没搭理自己，江一诺因吃瘪止住话头，在瞥见自己手边的塑料袋后，又兴冲冲拿到腿上打开。

本想分给郁九离一个苹果的他发现袋子里不只两个苹果，当时忙着追人，没发现袋子的重量不对。

一小串葡萄，几个小橘子，还一些圆滚滚的其他水果，零零散散的是老妇人的真心。

怔了一会儿后，江一诺若无其事地拿出个苹果放人公文包上：“请郁校医吃苹果。”

“不要。”郁九离拿起又放回他腿上，只是猝不及防地正中人伤处，手指僵硬了瞬，默默收回。

“嘶，郁校医，不想我讹你医药费的话，就收下呗~”江一诺眉心有些痛苦的颦着，唇边却依然是温和笑意。

郁九离抿了下唇，任由人将苹果又还了回来。

有线耳机连接着迥然不同的两人，一个是穿着校服的俊美少年，一个是拿着公文包但看不出年纪的清秀青年，耳边是同一首歌。

身旁人来人往，风中捎来烟火的气息。

听着这首歌，郁九离深感耳朵受了内伤，脑瓜子嗡嗡的，忍了又忍，在下一首播放前摘下耳机还给江一诺。

见人颦眉，江一诺停下在书包上敲打节拍的手，边接过将耳机卷好收进书包，边问：“怎么？难听？”

“吵，这首歌叫什么，我以后避开。”郁九离说。

“浮夸。”江一诺心里暗暗记下：“那下次给你听些不吵的。”

“浮夸？”郁九离没理这人擅自决定的下次，挑眉评价：“这名倒没取错，像个疯子歇斯底里的浮夸表演。”

“酒街到了，有在酒街下车的乘客请有序下车...”

到站提示声响起，需下车的乘客们陆续提着行李往后门挤。

“郁校医，我到喽~走了啊。”

江一诺不置可否地起身，等挤在后门处的人都走完了才下车。

郁九离漫无目的视线落在人离开的背影上。

直到那人像忘了什么，慌忙转过头来，与他四眼相对。

公车缓缓启动，好似在往后移的江一诺笑着对郁九离挥手。

少年身后是绚烂落日，余晖温柔地为他润色，折射了光的明亮眼眸宛如琥珀。

春风吹拂过发梢，他像是一幅厚重浓烈的油画，于尘世喧嚣中扬声说道：“郁校医！明天见啊！”

城市边缘的巷子是被人遗忘的上世纪产物，铺满青苔的石板路盘根错节，保留历史痕迹的屋院高低错落。

这里梨花树是最常见的，风一吹就像落了雪。

巷口那棵年龄最大的梨花树下立着块木牌，梨花巷三字饱受风霜摧残，已难以辨认。

巷子里是日落归家的行人，昏黄灯光逐渐亮起，而郁九离孤身行于阑珊处。

记不清了，他好像从懂事起就喜欢往幽暗处躲。

最初是躲醉酒的爸爸和发疯的妈妈，后来大抵是习惯了，越黑暗的地方越心安。

不担心是否会有怪物，因为自己就是。

耳边传来悠扬甜蜜的歌声，混杂着过耳的风声、街坊邻里的谈论声以及一道沧桑低哑的哼唱声，听上去多了几分忧伤。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月亮代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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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水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