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哉看不见了。
医生说那是心脏供血不足导致的,郁哉因为怀孕没办法用药治疗,所以一切都是必然,只是时间快慢而已。
而郁哉没有任何反应,或许并不是情绪问题,而是因为逃避。
一个曾经能够自理生活的正常人,突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如同一个废物,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别人的帮助,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能够轻易被接受的事情。
医生说,郁哉不是不能给反应,而是他宁愿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都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张远惟听着医生的诊断,头上如同黑云降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这是郁哉啊,那个曾经,上山爬树,能够快活地翻遍整座山的郁哉啊。
他总是在嫌弃郁哉是个野孩子,现在郁哉终于不野了,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像个娃娃任凭使唤了,可是张远惟却受不住了。
上天大概是非常公平的,总是给一份厄运收一份幸运,但对于郁哉似乎尤其狠心,总是毫不客气地把所有的灾难降临到郁哉的头上。
杨湛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张远惟,只能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张远惟的肩膀,希望以此能够给自己的兄弟一点支撑。
他太担心张远惟受不住了,从郁哉耳聋到现在,他眼看着张远惟几乎没有离开过郁哉身边,把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郁哉,可是他也看着张远惟一天比一天憔悴,脸上是硬挤出来的笑容,说出来的话也是颤着的。
一直不被回应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郁哉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痛苦的容器,把张远惟曾经施加在他身上的冷漠,用另一种更加残酷的方式通通还给了张远惟。
张远惟无力地倚靠在床头的栏杆上,红着眼睛注视着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的郁哉,无助地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像是在问杨湛生,也像是在问自己。
杨湛生看惯了发生在医院里的生死与痛苦,早就已经能够铁石心肠了,可是看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这样,也还是会忍不住心疼。
他还在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就听到张远惟又问:“杨湛生,我就是一个废物,我现在连郁哉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都不知道,我连他在想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连让他动一下的能力都没有,我……”
张远惟突然捂住自己的脸哽咽:“我活该,是我自作自受。我之前从来没有理过郁哉,从来没有答应过和他一起出去走一走,我对他的态度,永远都是不耐烦,现在郁哉不愿意理我了,是我自作自受。”
张远惟说:“这是郁哉对我的报复,我活该受着。”
怎么不是报复呢?
是啊,肯定是对张远惟的报复吧。
郁哉残忍地用自己残破的身体,一刀一刀地凌迟着张远惟的心脏,可是却连看都不愿意看张远惟一眼,只冷漠地合着眼睛,故意看不见张远惟绝望的表情,也故意听不见张远惟痛苦的喊叫。
终究是一场对张远惟的报复,而这一场报复,让张远惟没有任何能够挽回的余地。
张远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憔悴下去,等杨湛生隔了几天终于不忙了,抽出时间再来探病的时候,竟然看到张远惟白了半边的头发。
看着满头白发的张远惟,沉默着用毛巾一下一下温柔地擦拭着郁哉的手背时,杨湛生久久没有说出任何话。
那一次,从不抽烟的杨湛生走出外面,向同事借了一支烟,边咳嗽边倔强地抽完了这支把他呛得肺都要咳出来的烟。
抽完后,杨湛生重新走进病房,用非常强硬的态度把张远惟工作用的手机放到张远惟面前,说:“这部手机是工作室成立之后你一直在用的,郁哉住院后你就一直放在了我这里。现在,我还给你,你不要再待在这里了,你给我回工作室,继续你的工作。我已经帮郁哉请好了高级护工,他会有人照顾。”
张远惟看都没看那部手机一下,只是低着头细心地用重新洗干净的毛巾擦拭郁哉的脖子。
杨湛生看见,郁哉身上的衣服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家居服,干干净净的,上边还印着漂亮的星星。而郁哉的脸虽然瘦弱,但白白净净的,看上去被照顾得很好。
怎么能不好呢?张远惟现在24小时陪在这里,连吃饭都是随便扒一口就不愿意再吃了,说着他不能不看着郁哉就放下筷子了。
所以张远惟现在也把自己折腾得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全靠有一个基础还不错的身体才能够支撑到现在。
张远惟现在眼里只剩下郁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了。
杨湛生都想不清楚,张远惟这是在照顾郁哉还是在折磨自己。
杨湛生看不下去了,抢过张远惟手里的毛巾,固执地把手机塞到张远惟的手里,非常强硬地说:“你必须得回去工作室,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样等孩子出生,你已经被自己弄死了。”
张远惟扔掉手机,手机“啪嗒”一声摔在地上,他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郁哉,他赤红着眼睛低声说:“我不走,郁哉不能没有我。昨晚半夜的时候,郁哉有反应呢,他动了眼球,而且动了手臂,摸了自己的嘴唇。如果我离开了,就没办法及时看到他这些反应了。如果我不在……郁哉该怎么办?”
“你在这里,郁哉会更不愿意有反应,你不知道吗,郁哉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现在才像植物人一样一动也不敢动!”杨湛生也着急了,口不择言。
话刚落地,杨湛生就后悔了,紧张地看着张远惟。
张远惟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捏了捏郁哉的手臂给他放松,等做完了,张远惟才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郁哉的额头,他回过头,看着杨湛生无助地笑了笑:“我知道的。可是如果我不在了,谁来陪着郁哉?郁哉一个人,眼前只有黑暗,耳边只有空荡荡的声音,他一个人在自己看不见黑色尽头的世界里待着,他该怎么熬过去?”
其实谁都清楚的,郁哉现在可以清醒,只是郁哉一直在逼着自己沉睡,把自己困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愿意出来。
郁哉有时候也会有反应,会动一动手指,眼球也会咕噜咕噜转。
这些对于张远惟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惊喜,但是这些惊喜出现得非常偶然,只有张远惟无时无刻守着,才能够撞见这些惊喜。
所以他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离开郁哉,他只想好好地守在郁哉身边。
张远惟弯下腰轻轻地把耳朵贴在郁哉的肚子上,轻声哄:“宝宝你快出来吧,最爱你的爸爸在等着你呢。不然爸爸一直不愿意醒过来,爹地会很难过呢。”
医生说,郁哉一直不愿意有反应的很大一部份原因,也有宝宝的关系。
怀孕对于有心脏病的郁哉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需要承受非常巨大的痛苦,一旦清醒,那种痛苦会加倍。
只能等宝宝出生,才看郁哉愿不愿意“醒来”。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现在多等一天多等一分甚至多等一秒,对于张远惟来说,都是折磨。
最终,张远惟还是被杨湛生绑着赶回了工作室。
没错,就是绑。杨湛生直接拿了绳子,把张远惟五花大绑了。
他连问都没问,直接就把张远惟拖上了车,让司机把他送去工作室。
如果张远惟再不离开一下这里放松心情,没等郁哉醒过来,张远惟就先死掉了。
杨湛生还让工作室的人盯着张远惟,就怕他偷偷又跑回去。
除此之外,杨湛生还亲自挑了护工,并再三向张远惟保证,会寸步不离开郁哉,而且会在病房里装监控,让张远惟能够随时随地看到郁哉。
郁阳出车祸之后,邱淑君一直晕了又醒,醒了又晕,就连郁阳的葬礼都没办法参加,她只要一睁开眼,就大喊大哭直接晕厥过去,等她能够稍微冷静下来的时候,距离郁阳离开人世已经一个月了。
她无力地看着客厅里郁阳笑得灿烂的黑白照片,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在了。
和自己的孩子天人永隔,这是全天下的母亲都没办法承受的痛苦。
邱淑君每天抱着郁阳的照片,呆呆地坐在房间里,痴傻似地看着窗外。窗外是她专门为郁阳搭建的葡萄爬架。
郁阳很喜欢在里边玩爸爸给他买的小汽车,有时候玩得高兴,就手上捧着小汽车跑到她面前,笑着喊“妈妈”。
郁阳说不出一句特别完整的话,可是他会不断地喊“妈妈”,因为他知道,妈妈总是能理解自己的。
邱淑君把全部的爱投入给了郁阳,可是郁阳就这么带着这些回忆,以一场最为残忍的方式去了天国。
邱淑君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郁阳到了那边,病应该就会好了吧,就不会有人拿石头砸他,笑话他是傻子了吧。
亲戚都没法看下去,来安慰邱淑君,说意外来得突然,但是要节哀顺变。
邱淑君听到后几乎崩溃,怎么会是意外呢?如果郁哉没有出现在那个公园里,如果郁哉离他们离得远远的,郁阳又怎么会死呢?
邱淑君始终接受不了,所以她在冬天一个非常暖和的早上,拿着一把经常给郁阳削水果的水果刀,离开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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