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暖光

深秋的风已褪去夏末的粘稠,裹挟着清冽的寒意,卷起满地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在柏油路上翻滚,发出干燥的簌簌声。天空是洗过一般的灰蓝,高远而疏朗。

青屿中学组织了一场外出的秋游活动,高二七班的队伍,正蜿蜒行进在市郊的枫叶谷步道上。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枯萎后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学生们卸下了排练的紧绷,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嬉笑声、追逐打闹声、分享零食的咔嚓声此起彼伏,给这萧瑟的秋景注入了鲜活的生气。

秦蔼老师走在队伍最前面,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沿途的植物,夏婵和陈墨手挽着手,对着满山层林尽染的红叶指指点点,宋言则拿着小本子,边走边记录着什么,张昊和林澈正勾肩搭背地争论着昨晚游戏里的某个操作。

江烬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微微低着头。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外面套着同色系的薄呢外套,整个人显得愈发沉静清冷,与周围的热闹形成一层无形的隔膜。

深秋的寒意似乎比其他季节更能渗透他的皮肤,直达心底某个空旷的角落。他很少参加这种集体出游,此刻身处其中,更像一个疏离的旁观者。

目的地是一片开阔的临水平台,几棵巨大的、树冠如金伞般的银杏树矗立着,金黄的扇形叶片落了一地,厚厚地铺陈着,像一张巨大的、柔软的地毯。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金色的叶毯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家长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几乎是同学们刚到的瞬间,平台上的气氛就陡然升温,充满了喧闹和温情。

“婵婵,这边!”夏婵的妈妈是个气质温婉的女人,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开衫,手里还拿着一条刚织了一半的、颜色鲜亮的围巾,她快步迎上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又嗔怪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看你这小脸冻的!快围上!”她不由分说地将那条柔软的围巾绕在夏婵脖子上,动作轻柔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夏婵咯咯笑着,亲昵地蹭着妈妈的手,母女俩亲热地挽着手走到一边说话去了。

宋言的爸爸戴着眼镜,气质儒雅,他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单反相机镜头:

“喏,你要的长焦,借到了。这山谷里鸟雀不少,应该能拍到些好素材。”宋言眼睛一亮,小心地接过镜头,父子俩立刻凑在一起,低声讨论起拍摄角度和光线,气氛专注而默契。

张昊那边更是热闹,他爸妈嗓门洪亮,一看就是爽朗热情的人。张妈妈提着一个巨大的保温袋,一边往外掏还冒着热气的饭盒,一边大声招呼:“昊昊,快过来,妈给你带了酱排骨、红烧肉,还有你爸一大早排队买的蟹黄包,赶紧趁热吃,分点给你同学啊。”

张爸爸则用力拍着儿子的背,笑得见牙不见眼:“臭小子,记得趁热吃啊。”张昊被拍得龇牙咧嘴,脸上却是大大的笑容,接过饭盒就招呼林澈和其他几个男生过去分享,顿时引来一片欢呼。

陈墨的妈妈安静地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她穿着素雅的深色大衣,气质沉静如水。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将一个小巧的保温杯递给女儿,又轻轻替她拂去肩头的一片落叶。

陈墨接过杯子,低声说了句“谢谢妈”,母女俩相视一笑,那份默契在无声的静默中流淌。

秦蔼老师笑着和家长寒暄,感谢他们的支持。整个平台充满了食物暖融融的香气、家人重逢的欢笑和关切的话语,空气都仿佛被这份温情烘得暖了几分。

江烬的脚步停在平台入口处,像被一道无形的界限挡住。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充满烟火气的、温暖的“秋日家宴”图景。

那些拥抱、那些递过来的食物、那些落在肩头的手掌、那些亲昵的呼唤和笑声……每一点细微的温情,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他心上,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空茫。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没有那个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总是带着审视和威严的身影。意料之中。

父亲从不参加这种“浪费时间、毫无意义”的集体活动。他甚至能想象父亲得知他要参加秋游时,眉头紧锁、语气冰冷地说:“练琴的时间又少了半天。江烬,你的时间经得起这样挥霍?”每一次类似的“课外活动”,都会成为父亲日后考核他练琴是否“松懈”的佐证。

“喂,江烬,傻站着干嘛?过来啊,张昊他妈做的酱排骨绝了。”林澈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手里举着一块啃了一半的排骨,冲着江烬的方向用力挥手,声音含糊却响亮。他身边围着一群男生,正热热闹闹地分食着张妈妈带来的爱心便当。

江烬的视线落在林澈身上,少年穿着宽松的黑色卫衣,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脸上沾着一点酱汁,笑容灿烂得几乎要融化这深秋的寒意。

他身边没有父母——林澈的父母似乎也缺席了。但林澈看起来毫不在意,他像一棵野草,在人群的热闹里自在地汲取养分,生机勃勃。

就在这时,林澈的父亲从人群后面走了过来。那是个身材高大、穿着皮夹克、留着一点络腮胡的男人,气质粗犷,和林澈有几分神似,但眉眼间多了些风霜和随性。他手里拎着一把民谣吉他,笑着走到林澈那群人旁边。

“小子,吃独食呢?”林父大手揉了揉林澈的头发,惹得林澈一阵不满地嘟囔。

“林叔。”张昊和其他男生都熟稔地打招呼。

“老林,来一首?”有相熟的人起哄。

林父也不推辞,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动作熟练地将吉他往怀里一抱,随意地拨弄了几下琴弦,试了试音。

他拨动的不是复杂的和弦,而是简单、流畅、带着点布鲁斯味道的即兴旋律,轻松又惬意。他清了清嗓子,竟然就着这简单的旋律,用一种带着点沙哑却充满磁性的嗓音,哼唱起一首旋律悠扬的老歌。

歌词大意似乎是关于远行和归家,带着淡淡的乡愁和温暖的慰藉。

歌声并不完美,技巧也远不如林澈精湛,甚至有些地方的音准都有些飘忽。但那歌声里蕴含的、一种纯粹的、放松的、甚至带着点慵懒的温情,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流淌开来。

林澈停止了咀嚼,靠在旁边一棵银杏树干上,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着他父亲,眼神里有种混杂着习惯、无奈,却又藏得很深的孺慕。

阳光穿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林父拨动琴弦的手指上,落在他带着笑意的眼角皱纹里,也落在林澈专注的侧脸上。

空气里食物的香气、琴弦的振动、男人低沉温厚的哼唱、少年安静聆听的姿态……构成了一幅与“完美”无关,却无比真实、无比温暖的画面。

江烬站在那里,像一块被遗忘在深秋旷野里的、冰冷的石头。

他从来没有听过父亲唱歌,甚至……从未见过父亲脸上出现过像林父此刻那样放松、带着点慵懒的笑意。父亲的脸上,永远只有严谨、肃穆、审视,以及对“完美”永无止境的苛求。

他记得的,只有琴房里冰冷的光线,节拍器单调的嘀嗒声,还有父亲站在身后,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落在他每一个指关节、每一次呼吸上。稍有差池,便是冰冷的训斥:“重来,这里力度不对,感情?不需要你多余的‘感情’,我要的是精准,是零瑕疵。”

父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刺得他耳膜生疼。他看着林澈父子之间那种无需言语、自然流淌的温情,再对比自己与父亲之间那冰冷、压抑、只有“指令”与“执行”的关系……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尖锐的疼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原来,父子之间,还可以是这样。

原来,“不完美”的歌声,也可以如此动人。

原来,父亲的目光,除了审视和苛责,也可以带着这样温暖的笑意。

感受过温暖之后再去回想以前的种种,只会觉得加倍痛苦。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喧嚣的温暖,快步走向平台边缘无人的角落。脚下厚厚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碎裂声,像心碎的回音。

他走到临水的栏杆边,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秋的风毫无遮拦地吹拂在他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眼眶里骤然涌上的、滚烫的酸涩。

他用力地眨着眼,想把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回去。视线有些模糊,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岸边随风摇曳的芦苇,远处层叠的秋山,都扭曲成一片晃动的光影。

他想起自己日复一日坐在那架昂贵的斯坦威前,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敲击着每一个音符。

他想起每一次考核前,父亲那令人窒息的注视和永无止境的要求。他想起莫里斯教授那句“Emotionally rich”带来的短暂喜悦,是如何被父亲一句“污染”轻易击碎。

他得到了什么?精湛到近乎无情的技艺?一座由冰冷音符堆砌的、名为“完美”的孤岛?

他失去了什么?一个孩子应有的、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温暖?一次来自父亲不带审视、仅仅因为他是“江烬”而露出的笑容?一段像林澈此刻拥有的、可以轻松自在分享食物和音乐的亲子时光?

那面在酒吧里被唤醒、在排练室里因触碰而加速的心鼓,此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沉重得无法跳动,只剩下窒息的疼痛。

他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重重砸落在紧握栏杆的手背上,迅速被深秋的寒意吸走了温度,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水痕。

“……江烬。”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江烬身体猛地一僵,迅速抬手,用袖子狠狠抹过眼睛,挺直了背脊,他没有回头。

林澈走到他身边,也靠在了冰冷的栏杆上,和他隔着半步的距离。他没有看江烬,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山巅那一抹被夕阳染红的云霞,深秋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芦苇的呜咽和远处模糊的人声。

林澈没有问“你怎么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戏谑打破沉默。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仿佛早已洞悉了江烬此刻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过了许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我爸……弹得真难听,是吧?”语气里却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柔软。

江烬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更紧地抓住冰冷的栏杆。

林澈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但他乐意弹给我听。我也乐意听。哪怕跑调到天边去。”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割开了江烬强自镇定的伪装。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

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如同冰封的河流在春日下骤然开裂,汹涌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堤坝。

林澈终于侧过头,看向江烬紧绷的侧脸和微微发红的眼角。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插在口袋里的手,摊开掌心。

一片完美无瑕的、金灿灿的银杏叶静静地躺在他手心,叶脉清晰,边缘微微卷曲,像一枚精致的书签。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片叶子轻轻放在江烬紧握着栏杆的手背上。冰凉的叶片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着深秋的气息。

江烬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松开栏杆。他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那片小小的、金色的银杏叶上。阳光透过叶片的脉络,折射出温暖的光晕。

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眼眶,无声地滑落,滴在金色的叶子上,晕开一点深色的水渍。

他依旧沉默着。但紧抓着栏杆的、指节发白的手,却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微微蜷起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沾着他泪水的银杏叶,拢在了掌心。

冰冷的金属栏杆依旧硌着他的手背,深秋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然而,那片小小的、带着林澈掌心温度的叶子,却像一点微弱的火种,在他冰冷空旷的内心深处,悄然地、固执地燃烧起来。

远处,林父那不成调的、带着温情的歌声还在风里断断续续地飘着。而江烬知道,他心中那首关于“父亲”的冰冷乐章,至此,终于写下了第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带着血泪的休止符。

新的旋律,或许充满了未知的痛苦和迷茫,但至少,它不再只有死寂的“完美”。那片金色的叶子,像一枚来自秋日的、无声的谱号,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比任何钢琴上的音符都更沉重,也更……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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