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再次回到学校后,艺术节的倒计时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排练室的空气都绷紧了几分。秦蔼老师的要求近乎严苛,每一个音符的强弱,每一处衔接的呼吸,甚至舞台走位和灯光配合的细节,都要求打磨到极致。
长时间的排练让每个人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手指发酸,嗓子发干,神经像被反复拉紧的琴弦。
“停,林澈,刚才那个推弦的尾音处理得太硬了,我要的是撕裂感,不是锯木头。”秦蔼老师揉着太阳穴,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想象一下,是黎明前最后一丝黑暗被强行撕开,带点挣扎的余韵。”
林澈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饱满的额角。他难得没有反驳,只是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似乎在琢磨那个“撕裂感”的度。
“江烬,”秦蔼的目光转向钢琴前的身影,“你衔接进来的那组下行音阶,力量感够了,但呼吸感被压缩了不要赶,让力量有个倾泻的过程,像洪水冲破闸门后的奔流,而不是高压水枪。”
江烬脊背挺直,目光沉静地落在乐谱上被反复修改的段落,点了点头。他指尖在琴键上悬空,无声地模拟着节奏和力度。
父亲那句“别让江家蒙羞”如同冰冷的咒语,时刻盘桓在心头,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份压力转化为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却也像一层无形的壳,将他与周围的喧嚣隔开。
“休息十五分钟,喝水,活动一下,别瘫着。”秦蔼老师拍手宣布。
紧绷的空气瞬间松弛,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刚才还全神贯注的少男少女们,立刻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地板上、谱架旁,发出一片解脱的呻吟。
“啊——累死我了,秦老师是魔鬼吧!”张昊哀嚎一声,整个人呈大字型瘫在冰凉的地板上,对着天花板翻白眼,“我的手指头已经不是我的了,感觉下一秒就要离家出走。”
“得了吧你,”夏婵盘腿坐在他旁边,拧开保温杯小口喝着温水,额角也带着细汗,但精神还好,“你那键盘部分算轻松的了,听听林澈那吉他,还有江烬的钢琴,那才叫真·体力活。”
她说着,目光扫过角落钢琴前依旧坐得笔直、微微蹙眉看着乐谱的江烬,又看了看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但手指还在无意识弹动的林澈,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婵婵说得对,”陈墨抱着她的速写本,坐在稍远一点的窗台边,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大家疲惫又生动的姿态,“不过,累归累,刚才最后合的那一遍,感觉……真的很棒。”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真诚的赞叹,“尤其江烬改编后,钢琴和吉他的对抗感没那么强了,更像……互相托着往上飞?”
宋言推了推眼镜,从随身的小本子上抬起头,接口道:“嗯,能量螺旋上升。江烬的秩序框架提供了稳定的上升轨道,林澈的原始爆发力则是推进的燃料。秦老师说的‘融’,在刚才那个高点,确实有雏形了。”
他顿了顿,笔尖在本子上点了点,“不过张昊,你中间那段合成器音效的铺垫,情绪递进可以再饱满一点,别太机械。”
“啊!宋大学者,您能别在休息时间还做技术分析吗?”张昊痛苦地捂住耳朵,“我现在只想让脑子放空最好来点糖分续命。”
他哀怨的目光扫视全场,“谁有吃的?救命!”
“就知道吃,”林澈终于睁开了眼,懒洋洋地从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随手扔给张昊,“接着,最后一包辣条了,省着点吃吧。”
“澈哥,你是我亲哥!”张昊眼睛一亮,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撕开包装袋就往嘴里塞,辣得嘶嘶吸气,却一脸满足。
辣条的刺激性气味瞬间在排练室里弥漫开来。
“林澈,你又带这种味道大的东西。”夏婵嫌弃地捂住鼻子,但眼里带着笑。
“民以食为天,”林澈理直气壮,自己也摸出一根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辣条配音乐,提神醒脑,灵感源泉懂不懂?”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钢琴方向。
江烬依旧坐在琴凳上,似乎对周围的嬉闹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复杂的节奏型,眉头微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层无形的隔膜,在热闹的休息时刻,显得尤为明显。
林澈嚼着辣条,眼神闪了闪。他忽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钢琴旁,身体斜倚在光亮的琴身上,挡住了江烬一部分视线。
“喂,冰块。”林澈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吃过辣条的沙哑,还有一丝惯常的戏谑,却少了些尖锐,“琢磨什么呢?秦老师的话听魔怔了?”
江烬敲击膝盖的手指顿住,缓缓抬起头。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林澈身后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少年叼着半根辣条,嘴角沾着一点红油,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强行闯入了他封闭的思绪世界。
“……没有。”江烬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干涩。
“啧,嘴硬。”林澈嗤笑一声,从纸袋里又抽出一根辣条,不由分说地递到江烬眼前,那红艳艳、油汪汪的东西几乎要碰到江烬的鼻尖,“来一根?提神醒脑,专治死脑筋。”
刺鼻的辛辣混合着浓烈的香精味扑面而来。江烬下意识地蹙紧眉头,身体微微后仰,脸上写满了抗拒。这是父亲绝对禁止的“垃圾食品”,是他生活中从未出现过的味道。
“不……”拒绝的话刚出口。
“试试呗 ”林澈把辣条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带着点无赖的怂恿,“就一口死不了人的,天天活在无菌室里,你也不嫌闷得慌?”
他盯着江烬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眼神里除了戏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逼迫的关心——仿佛想用这最粗粝的方式,把他从那个冰冷的壳里拽出来一点。
排练室里其他人的目光也被这小小的对峙吸引。张昊停止了咀嚼,夏婵和陈墨好奇地看着,宋言推了推眼镜,笔下似乎记下了什么。
江烬看着眼前那根油亮的红色条状物,又看了看林澈那双带着灼人热度的眼睛。父亲冰冷的警告和排练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然而,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叛逆小火苗,却在林澈那近乎挑衅的目光下,悄悄燃了起来。
他犹豫了仅仅一秒。
然后,在所有人或惊讶或期待的目光中,江烬伸出手,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拈住了那根辣条的一端。动作僵硬得像在处理某种危险的化学试剂。
林澈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江烬屏住呼吸,视死如归般,将那小小的一段凑到唇边,飞快地咬了一口。
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咸、辣、麻、甜的强烈味道如同炸弹般在口腔里炸开!辛辣感直冲天灵盖,呛得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雾。
“咳咳咳……水”他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清冷自持。
“噗哈哈哈哈”林澈第一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指着江烬呛红的俊脸,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气。
张昊也拍着大腿狂笑:“哈哈哈哈,江大学霸的表情绝了,像生吞了只刺猬。”
夏婵和陈墨也忍俊不禁,夏婵赶紧拿了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快,喝口水压压。”
江烬顾不上形象,接过水猛灌了好几口,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他抬起头,眼尾还泛着红,狠狠地瞪了笑得肆无忌惮的林澈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冰冷疏离,反而多了几分真实的羞恼和气急败坏。
林澈迎着他的目光,非但没收敛,反而笑得更欢,眼神亮得如同盛满了细碎的阳光:“怎么样?‘污染源’的滋味,够劲儿吧?”语气里充满了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江烬没好气地别过脸,耳根却悄悄地红了。口腔里残留的辛辣感还在灼烧,但那呛咳带来的狼狈和周围善意的哄笑,却奇异地冲散了他心头积压的沉重阴霾。
一种陌生的、带着点烟火气的暖意,随着那口“垃圾食品”带来的刺激感,悄然渗入了四肢百骸。
他低头看着指尖残留的一点红油,又看了看身边笑得毫无形象可言的林澈,紧抿的唇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这时,宋言的声音带着点忍笑的平静响起:“记录:公元2026年11月5日下午,江烬同学首次尝试‘林澈牌灵魂净化辣条’,反应激烈,效果显著——至少,脸红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连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陈墨,看着速写本上江烬那难得一见的狼狈又生动的表情,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添了几笔。
休息时间在轻松的笑闹中飞快流逝,当秦蔼老师拍手示意重新开始时,排练室里虽然依旧弥漫着疲惫,但气氛却轻松活跃了许多。
江烬坐回琴凳,指尖落在熟悉的黑白琴键上。口腔里的辛辣感尚未完全消退,心口却奇异地不再那么冰冷滞涩。
他抬眼看向已经背上吉他、正活动着手腕的林澈。林澈察觉到他的目光,冲他挑眉一笑,笑容依旧带着痞气,眼神却清澈透亮,仿佛刚才的恶作剧只是最平常的分享。
江烬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按下。
这一次,琴房里流淌出的音符,似乎少了几分孤注一掷的沉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人间烟火的鲜活气息。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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