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家在五楼,没有电梯,炎热夏天一口气爬五楼,她开门的时候一边喘气,一边流汗。
成州平跟在她身后,作为客人,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得更加自然。
开了门,小松在玄关的地方蹲下来,拉开鞋柜抽屉,找出一双灰色的男士拖鞋。
她自己换了拖鞋,把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然后对成州平说:“你的衣服挂门口就行。”
成州平看着她,说:“好。”
小松家装修不算复杂,但很干净,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香气的来源是餐桌上的插花。
电视墙上后面贴满明黄色的奖状,非常醒目。
小松带他走到餐厅,“你坐着等我,十分钟就好。”
成州平虽然不做饭,但什么饭是十分钟能做好的,他还真不知道。
小松套上围裙,转身就进厨房忙活了。
厨房和餐厅由一道透明的推拉门隔开,她关了推拉门,打开油烟机,成州平只能看到她忙来忙去的身影。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手机上的短信,默默发呆。
蛋炒饭,是小松的强项。她从冰箱拿出昨天的剩米饭,拿出四个鸡蛋,熟练地打开蛋壳,搅拌。
米饭和鸡蛋液和和,锅里倒油翻炒几下,放盐、酱油。
出锅,关油烟机。
油烟机的噪音戛然而止,她听到了成州平的声音。
“就今早短信说的那意思。”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是在打电话,就回头去做自己手头上的事。
她把两碗米饭放在托盘里,端着托盘出来。
成州平这时已经挂了电话。
小松把大碗给他:“你吃多的。”
她自己就吃一小碗,成州平问:“你就吃这么点?”
小松说:“我早上吃了水果,不太饿,对了,你吃水果吗?”
成州平说:“你别折腾了,我有口饭吃就行了。”
他们充其量,只是有交集的陌生人。本来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吃饭的时候,更无话可说。
小松低头吃饭,她不知不觉想到刚才成州平讲电话的口吻,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差,显得很不耐烦。
小松不自觉地抬起眼,扫了眼他。
成州平正大口扒着饭。
他吃得快,可以说是狼吞虎咽。一方面,他本来吃饭就快,另一方面,他想赶紧走。
就这样吞着吞着,吞到一个硬质的物体——鸡蛋壳。
本来成州平对这顿饭,还有点惭愧:他一大人,吃人孩子做的饭,也是脸皮厚。
直到吃到鸡蛋壳,这愧疚瞬间消失了。
他笑着说:“厨艺可以啊。”
站在小松的视角下,他的笑没有根据,莫名其妙。
成州平面相就很邪,笑起来的时候尤其。
人的样貌是天生的,但气质是后天养成的。成州平这类男人,底子不赖,不论和同性还是异性相处,都有人愿意捧着他,时间一长就养成了这种目中无人的邪气来。
对小松来说,样貌倒是其次,比起外貌,更重要的是人面相透出来的好坏善恶。
成州平的面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她对他的友善,也只是出于对父亲同事的礼貌。
她躲开成州平邪门的视线,谦虚地说:“还凑合,我妈有时候不在家,我自己倒腾着做饭。”
这段对话虽然简单,但极大程度上缓和了他们之间僵硬的气氛。小松扒了勺米饭,正想事情的时候,家里门锁被打开了。
小松慌了。
她看着走进来的龚琴,想解释,又闭嘴了。
龚琴本来就是个低气压的女人,看到自己家餐厅坐了个陌生男人,火山爆发一样冲过来:“李犹松,你真的出息了,考上大学就不把你妈放眼里了?”
半年前成州平送小松回来的那个夜里,龚琴和成州平有过一面之缘。
龚琴没记住成州平的长相,但成州平对她的印象很深。想起龚琴打小松的那巴掌,他仍然头皮发紧。
他站起来,解释说:“嫂子,我送小松回来,顺便来蹭口饭。”
龚琴没有听进去他的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她直接冲向小松,拉起小松的胳膊:“我让你填志愿,你填什么了?你知道当医生多危险吗?你姨夫单位里天天医闹,你要是碰上医闹怎么办?我为你好,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
小松被龚琴拉起来,她的身体晃了一下。
面对龚琴时不时的发疯,她也有她的对策。
耐心点,等她发完疯就好了。
“你说,你是不是因为你爸?我都让你少跟他来往了!”龚琴先是打了几下小松的胳膊,还没泄愤够,又抄起餐桌上的花瓶,朝小松身边摔去。
花瓶摔得粉碎,鲜艳的葵花躺在那些灰色碎片之间,以不染尘埃的大理石为背景,仿佛是一副衰败的画作。
龚琴又抄起桌上的杂志,去砸小松。
“行了。”
成州平,这个事不关己的男人突然开口。
成州平一把握住龚琴的手腕,他真用力了,龚琴压根拧不过他,只能对他大喊:“我教育我女儿,关你什么事?”
谁也不想多管别人的闲事。
但就算是成州平一个外人,也知道那个叫小松的女孩承受了很多。
“我看见了就关我的事。”成州平说,“有你这么当妈的么。”
听到这句话,小松暗自叹了口气。
这个男人,说了些有的没的。
他还不如直接告诉龚琴,这是家暴,如果构成故意伤害,是可以拘留的。
不过成州平的举动,让龚琴开始把对李长青的怨恨都转移到他的身上。
在龚琴训斥成州平的时候,小松转身去厨房里,拿来笤帚,将地上的花瓶碎片打扫干净,倒进垃圾袋里。
大理石地板再次光滑明亮。
她给垃圾袋系了个死结,然后走到被龚琴喷得无从还口的成州平身后,对龚琴说:“妈,今天我爸出殡,他们领导让成哥送我回来的,我不好意思让人家白跑一趟,就请他来家里来吃午饭,没别的。我爸没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我去看他了。”
龚琴知道李长青的事,她这些天,一直都无动于衷,但当从女儿的嘴里说出“我爸没了”这四个字,她突然崩溃大哭了起来。
见龚琴松开了成州平,小松拉了下他的手腕:“我送你下楼。”
出了门,成州平感觉世界无比安静且安全。
小松走在他前边,边下楼边说:“我妈平时不这样。以前也不这样,是之前有一回,我爸抓了几个人,后来有人在我们家门口扔了几只死猫,她吓到了,才成了这样。”
成州平问:“你没吓着?”
小松开朗地说:“我像我爸,从小就胆子大。”
成州平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周叫他来安慰人家,结果人小姑娘根本不需要他安慰。
出了单元楼,小松把垃圾袋扔进黑色的垃圾桶里,她跟成州平说:“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请你帮我跟周叔说一声,我没事,让他别担心。”
成州平手插兜里,朝她扬了扬下巴,“那我就不管你了,再见。”
小松朝他摆手:“再见,成州平。”
六月这个城市已经进入到了酷暑阶段,成州平离开后,小松去超市买了几根雪糕。
回到家,她见龚琴蜷缩在沙发上,还在哭着。
龚琴对李长青还有感情,她一直知道,所以她也没真正记恨过龚琴。
小松把雪糕放在茶几上,说:“妈,我买了雪糕,你吃哪个?”
龚琴抱住她:“小松,妈不能没有你,你一定不能出事。”
小松拍了拍龚琴的背,安慰她说:“我是去上学,怎么可能出事,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啦。”
龚琴再想把小松留在身边,但志愿已经填完了,撤不回来。
得知小松被北方一所知名高校医学院录取,家里各路亲戚都过来祝贺,祝贺的人多了,龚琴心情开明了起来,对小松自作主张填报志愿这件事逐渐释怀。
小松本来打算等开学前一天再出发,但她姑姑李永青,也就是李长青妹妹打来了电话。
李长青家在北方,后来认识了龚琴,就申请调到了这座城市,为此和家里关系闹得很僵。
小松是李长青唯一的女儿,要去北方念书,李家都很重视。
李永青作为代表,邀请小松在假期前往那座城市,先进行一段时间的适应。
小松没有在电话里答应李永青。
晚上,龚琴从学校回来,小松给她热了饭。龚琴放下包,把她叫来:“你姑今天给我打电话,让你提前过去,适应几天。听她说,她问过你但你没答应。妈是想你早点过去也是对的,顺便看看你爷爷奶奶他们。”
小松在默默变化,龚琴也在变化。
小松发现,李长青去世后,龚琴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神经紧绷了。
她说:“我还想多陪你几天。”
龚琴说:“我又不是没事干,高三老师和学生一样辛苦。你呢,就趁着假期还有点时间,多出去走走。”
小松的心里肯定是想出去玩的,龚琴都这样说了,她装模作样推辞了两下,装作拗不过的样子,半推半就答应了。
第二天,她开始收拾上大学的行李。
李永青在电话里叮嘱她,少带些行李,到了以后再带她去买。
原本李永青打算叫人来接她过去的,但小松意外得知王加也要提前去学校。
于是两人搭伴坐火车,没有让大人来接送。
比起小松只会暗暗憧憬,王加对未来的向往是非常外放的。
一上火车,她就高兴地说:“终于要离开了。”
小松问她:“你不想家吗?”
王加沉默了会儿,冷笑说:“你家里条件好,什么都不缺,才会想家。”
小松也笑笑不语。
火车上的乘务员推着卖零食的小推车过来,王加买了两瓶可乐,请小松喝:“李犹松,祝咱们都前程似锦。”
...
成州平也是在这天离开这座城市的。
他不是本地人,高考考到了这里的公安学校,毕业后就留这里了。
昨天晚上,刘文昌把他叫去了自己家里。
刘文昌的老婆给他们做了一桌子菜,成州平到了还没半天,老周也提着一瓶白酒来了。
出任务前,刘文昌和老周两个轮流嘱咐了很多。
这次李长青在边境缴获了三百斤毒品,但遗憾没能逮着头目。
刘文昌问成州平:韩金尧资料都记住了吗?”
成州平抬起下巴说:“你考我呗。”
刘文昌看了眼老周,老周赔着笑说:“现在出来的年轻人,就跟咱那时候不一样,自信,自信啊,好事儿。”
刘文昌点根烟:“你就护犊子。”
这次是长线卧底侦查任务,除了成州平,还有几个候选人。经过了半个月的测评,最后,还是决定让成州平去。
直到现在,刘文昌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
成州平性子太邪了。
如果是短线任务,他完全可以信任他。但让这样一个人,独自长时间浸润在毒贩子里面,他能挺多久?
那玩意儿,一克高达上千元,巨大的利润面前,他又能挺多久?
别说成州平,就他们这些老警察,私下里聚的时候喝醉了,也会开玩笑说,要是倒卖那玩意儿,他们早住上大别野了。
刘文昌倒了杯白酒,他对着成州平举起杯子,问:“我最后问你一句,怕死吗?”
李长青出任务的时候,身上套了好几件防弹衣,还那结果,能不怕吗。
成州平端起杯子,跟刘文昌碰了一下。他看着刘文昌,眼神没闪躲,“按照出事概率,轮不到我。”
刘文昌一口喝完酒,说:“好好完成任务,生活方面有需要帮助的,跟老周说。别害怕,咱们干这个的,就两个结局,一个叫平安,另一个叫光荣,都是好结局。”
九点多,成州平和老周从刘文昌家里离开。
老周说:“明天我送你去火车站。”
成州平坐的这趟火车是开往西南边境的,每天只有一趟,发车时间是早晨7:20。
老周和成州平提前一个小时到了火车站,离检票还有一段时间,老周下车买了两份早餐。
他们在车上吃了早餐,成州平拎起后座的黑色双肩包,打开车门。
老周问他:“你就这点行李?”
成州平低头瞥了他一眼:“我去旅游么?带那么多东西。”
老周想,旅游才不用带那么多东西。
他把成州平送到检票口,说:“这段时间该给你说的也都说了,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唠叨,但现在我要说的这句话是保命的,你必须记牢了!”
成州平缓慢开口:“你说吧。”
老周说:“从这刻起,如果听到有人喊你名字,千万别回应。”
执行任务中,有人喊他名字,那就意味着暴露了身份。
他一个人暴露身份,横竖就那样,但整个系统会因为这一个人的一念之差,功亏一篑。
后悔吗?后悔的话,他当初就不干这个了。公安系统那么庞大,多的是选择,又不是别人逼他来缉毒口的。
别人可以质疑他,可他自己从不会质疑。
成州平低头从皮夹里拿出车票,说道:“我知道了。”
他站到检票口的队列里,这时,身后传来老周的声音:“成州平!”
成州平无法不鄙夷老周,他刚说过,谁叫他的名字都别应,他回头的话,傻么。
他抬手,摆了摆胳膊,老周看到,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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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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