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教养阿嬷

孟秋并不是个天真乐观的人,恰恰相反,她性情既苟且怂,最不爱惹事上身,但幸灾乐祸却是无妨的。

话说远了。

如今呐,却是轮到旁人来对她幸灾乐祸。

若问缘故,那必定是与当今太子殿下有关。

*

长春宫,小宴。

本该和乐融融的情景里乍闻杯盏碎裂声,清脆入耳,惹得上座惊怒不已。殿内死寂一片,宫人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袖手待在旁边。一众宫嫔也不敢做声,瞧着主座之上那难以言喻的大贵人,再转而去瞅底下愣住的,一时无措的小殿下。

他不慎摔了个瓷盏子,汤汁倾洒,污了他大半件衣裳。

可孟秋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小郎君分明端得极稳。若无人作祟,依照他惯来恪守的规矩礼数,定不会如此失仪;若不是腊月,这盏子碎便碎了;若并非太后娘娘惯来不喜他,此事也不算甚么大事。偏生,凑巧,这不该又不该的一桩桩事儿,都凑到一处去,非和他作对似的。

“殿下……”孟秋一面庆幸冬日里厚衣挡了热汤,一面又着急他被人揪住错处,连忙用手在他身后,轻轻推了推。

燕承南这才回过神。他留意到太后面上的怫然不悦,也慌张于此前不明不白的犯了错。停顿好半晌,在众目睽睽与交头接耳之下,他低着头上前,对着太后行礼赔罪,“是儿臣失手之过,扰了皇祖母兴致,请您责罚。”

“罢了,既是无心失手,下回多注意些就是了。去更衣吧。”当着旁人的面儿,太后不咸不淡讲着话,若非她隐隐蹙着的眉心,倒是要更显得宽和些,尤其在末尾添上一句,不知是斥责还是随口的,“莽莽撞撞的,连个盏子也拿不住。”

孟秋正低眉垂眼的站在后头,骤然听见这句话,霎时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下面人都是看着上位者脸色行事,就太后这作态,哪怕皇帝有意庇佑,那借着已故之人的君恩浩荡,又能维持多久?她想,这深宫里,真是个吃人的地儿。

相较于孟秋,燕承南却无甚太大的反应。他规规矩矩应答了,再行过礼,便回身去寻孟秋,与她一同离席更换衣物了。

宫人在前开路,左拐右扭的进了屋子,孟秋在外间等候,侍从与他一并往内室去。

沐浴更衣,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小太监捧着衣袍掀开帘子要进门时,两个宫人一碰头,孟秋似有似无听到,说甚“烫到了”,“膏药”等话,顿时面色一变。

不多久,燕承南衣衫齐整的出来了。

“殿下!”孟秋遣散宫人,急不可待的上前去,话音里尽是担心,因着此前的火气,虽不是对着他的,语气又难免有些重,“您烫着了?严重吗,怎么还敢沾水?快让我看看!”

“我……”他还未来得及应声儿,就被孟秋一阵的疾言厉色惹慌了,“不碍事,只一点儿而已。”

尽管这样回答着,可他却不敢把伤处给孟秋看见。

他扯着衣袖遮住手腕,“不妨事的……”

“手伸出来!”孟秋愈发恼火,不止是朝着幕后黑手,更气她自个儿。等待片刻,孟秋见他低着头不做声,索性要动手去拉,不曾想还未碰到他,便被他连连后退避开。孟秋一时愕然,“殿下……”

两人对视。

燕承南在避到墙角处,着实无路可退了,方才站住身子。他个子小,只得昂首去看孟秋。他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抵触,眼眶都泛着红。小小的年纪,小小的一团儿,偏生如一竿翠竹似的,挺直端正的模样,又拧巴又倔犟,隐隐地,透出风骨来。

孟秋待在原地愣怔着。

“不要,不要沈娘子看。”他的奶腔里也有些哭音,似是可怜好欺,落在孟秋眼里的,却是他死忍着不掉眼泪的执拗样子,与他紧抿着不教自个儿示弱的唇角。眼里湿漉漉的含着泪,泪珠子直打转,还非得逞强作出硬气,一字一顿,极其认真的说道,“此事在我,故而与娘子不相干,便不必管了。”

意译过来则是:连你也欺负我,我生气啦,不给你管我了!也不和你玩了,要和你绝交,哼!

小孩子的心思极好看懂,哪怕燕承南早慧,他如今也太过年幼。是以,他言语里的情绪就算想藏,难免难以尽善。正巧,孟秋亦是个知错能改的人。因此,她蹲下身低着头。

她既轻且长的吐出胸腔里的那股子浊气。

“好啦,对不起嘛……”孟秋逐渐弱声弱气的,“是我不应该说话太大声,我下回一定注意!我是着急嘛,也不是故意的,殿下,您原谅我好不好?”

若问世间最短暂的吵架,莫过于此。

她转瞬间认了错,与燕承南设想中的恼羞成怒、弃他而去,都相差甚远。

燕承南眼睫还是湿的,呆怔怔望着她,一时反应不及。

“殿下?”她得寸进尺,慢腾腾地蹲在地上,往燕承南身边挪,“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是不是不想搭理我了?是不是讨厌我了?嘤……我好惨啊,不行我要哭了,殿下……”

恶意卖萌,最为致命。

谁曾想燕承南就吃这一套。

在她不要脸皮、持之以恒的逼逼叨叨、哼哼唧唧之下,燕承南一时失察,被她近身并抱进了怀里。

实则是躲得开的,只是他没动弹而已。

孟秋清楚,更松了一口气。

他也清楚,不禁觉得有些茫然。

遂,他轻轻推了下孟秋,见未曾推开,沉默片刻,发觉已是恼火不起来,便抿着唇,服了软。

两人各自安静许久。

好半晌,孟秋松开他。她蹲的腿麻,干脆掀开裙摆坐在毛毯上,随后,摸了摸自家小郎君的脸颊,被他疑惑看来。与他乌沉如点漆的眼眸对上后,孟秋几近看得到里面的自己。

她端正了姿态,郑重且严肃的低下头,与燕承南道歉,“对不起。”

是这段时日太过亲近,也是眼下的任务目标太过稚嫩,更是她在封建制度停留的太过短暂,让她有些失了分寸。不论心态,抑或对待他的方式,都得略作调整。

可,在此之外的——

她问,“您是觉得被我冒犯了吗?”

燕承南没作声。

“还是不喜欢我这样子和你相处呢?”

他照旧不曾应答。

“嗯……好吧。”孟秋得不到回复,只得叹着气,想着等到往后,自个儿再去慢慢摸索。她给出承诺,“往后我听您的,再不会像刚才那样了。”

她自以为哄好了小郎君,却未曾想小郎君倏地红了眼眶——

孟秋被他擦眼泪的动作引得发傻,连忙拿出帕子递给他,“殿下?诶呦,小祖宗?我这是、这是哪句话说错了?您别哭呀?”

却不知这委屈劲儿上来了,不哄则罢,一哄才不得了,满心皆是止都止不住地难过。

他说,“我并非故意打碎盏子的。”

“当时皇祖母责怪,我不好与你说被烫着了,后来用凉水润着,的确不甚要紧。这是真话。”

“你担心我,殊不知我也不愿让娘子着急?”

“上回我就讲了,再不会欺瞒你,你却不信我,你也不信我……”

“这都罢了。你凶也凶了,怪也怪了,怎的到后来,还要与我说甚都听我的?”

“你若不想管,不管就是了!”

掉着眼泪呜呜咽咽讲出来的话到底是过于软和,没得半点儿气势。兼并语无伦次、语序混乱,竟有些引人发笑。

他红着眼圈儿,仿若是只被惹急了的小玉兔儿。

但孟秋仍将这些话听进心里去,觉得心酸又心软,宛如打翻了陈年的醋坛子,浸得她心窝子难受。

“对不起,”她一边用锦帕轻轻为小郎君拭泪,一边重复着对他致歉,“殿下,是我不好。”

燕承南听着孟秋温言细语的安抚,缓慢地收敛住了旁的情绪。直至这时,羞耻与难堪涌上心头,引得他闷不吭声了。

“是我的错,我应该好好和您说话的。”

他照旧是半句不应。

“您也想错啦,我怎么会怪您?我那是在怪我自己呀……”

“……我不曾被伤着。”他低声说。

“那就好。”孟秋轻轻叹息着,“所以呀,您看,您不和我说,我哪里知道您在想什么?您得告诉我才行。”

可这宫里,哪有这样的事。

孟秋想到这点,又添上一句,“对旁人不行,只对着我的时候,要是您愿意,就麻烦您别让我猜啦,直说多好!”

又不晓得是多久,孟秋方才听到他轻轻的,“嗯。”

“我家殿下真乖~”她笑眯眯的大肆夸赞着小郎君,惹得他面颊泛红,不好意思了,还乐滋滋的继续与他玩笑,“最喜欢我家殿下啦!”

小郎君红着脸看她,似羞似恼,眉眼却也不禁地微微弯着,染上些许笑意。

正是此刻,孟秋由衷地觉得,她应当努力的多活一段时日,再多护着小郎君一点儿。虽然她不知道小郎君原本的人生应该怎样,但既然她已经参与进来了,就好歹,多为他做些事吧。

窗外是个艳阳天。

“殿下,还去赴宴吗?”

“不去了,我不想去了。”

“那咱俩去晒太阳,补身体又长个子!”

“嗯,好~”

他重重点着头,眼底映着的除却金殿宝柱、雕栏玉砌,还有笑得见牙不见眼,十分不端庄的孟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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