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职业习惯,沈珂进门后又在洗手台前洗了遍手。
平遥坐在诊桌前的木凳上,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
“沈医生,你能给我多开几支么?”沈珂转过身,就听到平遥这么问。
细语中飘然翩动着撒娇。
“我给你开两支这个,再给你两支另外的除疤膏。”说着,处方单上落下了两行天书,“一直用一种药容易产生抗药性。国内疤痕手术现在还不是很成熟。等过几年,要还是很在意,再考虑看看。”
平遥右手搭到左手的石膏上,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沈医生,你吃饭了么?”平遥恍过神来,才把搁在桌边的保温桶推到沈珂面前,“我爸让我给你的,说是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沈珂睨了一眼,“书看得不少,话也编得溜了?”
像是偷干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平遥波澜不禁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怔愣。
平遥住单人病房,病房桌上总是搁着两三本书,每隔几天,都会换一换。
沈珂去查房,总能看到平遥躺在床上,屈着膝肘,上面摊着书,翻页的动作像是捧着什么宝贝,生怕动作一大就破坏边角。
她垂着脑袋,他没有看清过她沉浸在一件事情时里的目光,但能感受到她陷入被文字和故事包裹着的情绪。
“哪有…”平遥心里莫名发虚,但还是嘴硬,“我想喝医院的小米粥,拿筒骨汤跟你换。”
平遥第二次手术后,陆医生跟她爸妈说在相对清淡的饮食上,要吃些高蛋白质和高钙的食物,像是瘦肉、鸡蛋、鱼类以及各种蔬菜水果、牛奶等。
于是,她被安排了大半个月的筒骨汤了。
筒骨处理的很干净,煲出来的汤浓稠但没有太多的油脂。
汤很好喝,但她不想再喝了,却也不想就这么拒绝了爸妈的心意。
像是看穿了平遥心里的那点小心思,沈珂忽的掩嘴轻笑。
“这么不想喝?”
“你笑什么?”
沈珂未答,只是撕下处方单,拎起保温桶,对平遥说:“下不为例,回病房去。”
那天,沈珂给她拿回来了干净的保温桶和祛疤膏,还有一碗小米粥,一份蛋羹,一份青菜炒蘑菇,还有一份剥好的葡萄柚。
看到葡萄柚,平遥愣了一愣。
前两天查房的时候,她随口说了一嘴“吃葡萄柚的季节到了”。
出院前,平遥送了本《浮生六记》给沈珂,寻思了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借口。
她对沈珂说:“浮生若微,医者仁心;万物逆旅,砥砺前行。希望你们医护人员也能在有属于医者的‘六记’,不是给病患的,而是给你们自己。”
借着复查的机会,后面的半年里,平遥陆续去了七八趟医院,顺道寻了几个借口跟着沈珂蹭了几次医院的员工食堂。
平遥最后一次去医院复查结束,再过半个小时,沈珂就下班了。
这半年的时间,她和沈珂从最开始的医患关系,到了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关系。
她先前就缠着沈珂,好不容易让对方送了口,等最后一次复查结束后,一起去外头吃顿饭,庆祝她彻底康复。
“那是我和沈珂再后来的十年间,最后一次见面。”平遥想喝口茶,提起杯子才发现已经见底,又搁回桌上,“那天吃完饭,我们到了公园里消食。我坦荡荡的跟他表白了,他拒绝了。我们又聊了很多很多。具体聊了哪些内容,早就记不清,可有一句话,现在还是很清明…”
平遥始终记得,那晚的月色比往常要喑哑些,照不清他说话时的表情,只能凭着他比以往说话时要低沉的声线,琢磨着他心里的那些成熟自持。
他说:“平遥,在我所有的病患里,我对你不一样是真的,但也只能到这里了,不能再多了。不是不行,而是不能。”
“是因为我年纪小么?”平遥问地冷静,却不在乎宣泄出情绪里的糟糕。
“不是。”
“我明白了。”
20岁的平遥,虽青嫩,却也通透,沈珂的意思,她明白。
这个冷静,成熟又自持的男人。在他作为医者的方寸之内,有着他自己想要固守的原则。
可以和他手里的病患成为朋友,甚至是挚友,但不会,也不能往另一种感情方向上发展。
他拘泥在了各自设定的条条框框里。
那晚之后,平遥没有再继续纠缠沈珂。
她其实心里明白,她对沈珂的那些小心思,他大概早就发现了。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一样是真的,但不能再多了。”
因为心动了,所以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在短暂的相遇里,无声息的纵容着。
这一切,就算不挑明,在她彻底痊愈后,两个人也终将归于两个世界。
我们在人海中相遇,也终将回归与人海。
“我们再一次偶遇,是在五年前,还是在医院。体检科。我陪老头子去做体检,他陪着他老丈人。四十岁的男人终究不比三十岁,脸上到底还是有了岁月的痕迹,那份冷静自持倒是始终都没有变。”想起那个画面,平遥的唇角微微泛起一圈弧度,“那种感觉很奇妙,没有许久未见的尴尬,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岁月静好。”
在体检科前台重逢的片刻。
两个人除了最开始那一瞬的诧异,余下的都是在年岁揉捻出的温和。
没有任何的寒暄。
沈珂看着十年未见的平遥,低笑沉沉,掩不住地真诚,“小姑娘长大了,跟我想象中的大姑娘一样。”
彼时已经30岁的平遥,早已从少女时期的宁静跳脱流转成风雅成熟的女人,成年人的冷静自持信手捏来。
“那必定得好好长着。不然当年那两条疤都搭在身上了。”她微扬的唇角,抬手晃了晃手臂,一晃如从前。
只是,没人知道在听到沈珂这句话时,风吹草不动的湖面波光凌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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