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明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然到底人算不如天算,事发突然,只能带领一众仙尊匆匆出发,留下偌大的宗门与面色各异、忧心忡忡的各弟子,久久立于友仙宗石门前目送,徒留天雾携山色渐次染上漫灰,背影苍廖,枯枝满地。
离去的一行人里有师有友,众人皆知前路茫茫,此去许是最后一面,有眼窝子浅、道行不深的已经泪眼朦胧,连素来清冷的清衍也不能避免。
清执已奉命护送一众仙尊前往蓬莱州,沿途若遇危急之事,便会将其写至玉简中,传送回友仙宗门内。
清执与清衍成婚后素来形影不离,这是两人第一次分隔两地。
暮烟最了解他这个师兄,表面舒冷端方,实则对道侣最为情深义重,抬眼瞧了一眼清衍,抬脚走过去,一开口声音便像含了沙子般哑,愣了片刻才艰难继续道:
“师兄,你别太忧心了。”
清衍缓缓摩挲着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清执的体温,半晌垂下眼睫,如蝶翼轻展:
“........嗯。”
暮烟拍了拍他的肩膀,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清衍眼神微凝,瞧着暮烟竟是比几月前消瘦了些许,偏偏当事人还毫无所觉,只将目光淡淡投向人群中心的云亭,喃喃道:
“只怕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咱们的大师兄,才能如此淡然吧。”
语气半是羡慕半是无奈。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人胸腔内跳动的心温热,缠着七情六欲,痛苦与相思伴生。
但云亭非人非仙,一颗琉璃心冰冷坚硬,此刻在暮烟眼里,竟是无忧无惧,冷心冷情,或许半滴眼泪也未曾为自己的恩师流过。
清衍缓缓收回视线,微风吹起他耳边垂落的青丝,侧脸清举,无端透着些冷峭:
“........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二人言罢,云亭像是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朝他们走了过来,头束玉冠,竟也有了几分君子温润如玉的味道,尾音却放的又轻又软,像是在撒娇:
“师弟,待会可否请你们将宗门内部大小事宜的玉简交予我手中,我好一一查看。”
语气认真又坚定。
像是真的接过了掌门的重担,突然成长了。
清衍瞧着云亭齐整的发髻,半晌笑了笑,暗猜应是时寻绿为云亭梳的。
他的师兄,除了修为极高,生活小事上一应糊涂,也亏得时寻绿忍得,日日侍候梳洗。
思及此,清衍咳了一声,躬身做了一礼:
“是,师.......掌门。”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无情殿而去。
“暮烟座下大弟子折霁十五日前曾领命去月华城查探疫病的消息,却失联多日,两人师徒情笃,他今日心情不好,若有冒犯到掌门的地方,还请不要见怪。”
两人一路闲谈,一路遇到众多内门弟子,腰挂玉牌,踩着飞剑面带笑意而过,空气里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气息。
云亭仰着头看着他们,走动间随手用指尖挑开垂落眼前的树枝,闻言疑惑地“唔”了一声,无辜地抬起头,清澈的杏眼像是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春潭,真诚地问道:
“.......他刚刚有心情不好?”
声音放轻,半是无辜半是困惑。
是真的懵。
清衍哑然,面上顿时漫上些许尴尬,不知怎么往下接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牌。
是了,自己真是糊涂了,自家的师兄哪有这层心眼去注意别人的喜怒。
殊不知云亭昨日才因时寻绿的冷淡,才闹了大半夜的别扭。
云亭瞧着他如老僧入定般盯着远处发呆,心道这自家师弟怎么看上去和清衍家养的瑞鹤岚似的半死不活,看了一眼清衍,又盯着他手中的玉牌看了半晌,不知为何难得的福至心灵,决定找其他话题,主动给清衍一个台阶下:
“师弟,你腰上的玉牌真好看,是自己做的吗?”
清衍闻言,思绪纷纷回笼,诧异地看着云亭,瞳孔微缩——
师兄这是.......为了自己,在故意转移话题么?
清衍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半晌才组织起语言,慢半拍道:
“嗯,身为长老,职责便是广收弟子,教导他人。但为了方便辨认与管束,所辖的峰内不论弟子与师尊众人皆配一个玉牌......”
清衍还在温声细语地介绍,云亭闻言揪了揪头发,指尖白与黑愈发分明,细眉微皱:
他好像还没有给时寻绿做一个玉牌呢。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尊。
思及此,云亭心底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般,又闷又难受。
清衍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低声凑近道:
“掌门,怎么了?”
云亭正想说话,忽然眼神一冷,只感觉一阵强大的灵力波动自后山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磅礴四散开来,如海中烈浪风中利刃,生生切断了两人身边的灵树,庞大的树身不安地晃动两下,随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轰然倒塌。
在千钧一发间,云亭手疾眼快地揽住清衍的腰,纵身飞至空中,白色的衣角在空中扯出一道凌厉的弧度,风声烈烈,他的耳朵微动,远处便传来剑修们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好了,前面有弟子打起来了!”
“谁啊这么猛,把咱们疗伤用的紫檀灵池的池眼都炸了,水溅了几丈高.........”
“何止,我听说旁边的紫檀林还有人受了重伤,被人用箭半死不活挂在上面,也不知道是这么损。”
云亭敏锐地捕捉到了“箭”这个字,瞳孔骤缩,当下便足尖轻点,踩着树枝飞快地行将至紫檀林边,只见时寻绿浑身是血,剑尖插在地上勉力站直,眼神发狠,额间垂下几缕发丝,凌乱地散在眼角,紧紧地盯着将他团团包围的外门弟子,看似走至绝境仍面带讥诮:
“一群没用的废物。”
凤微气的浑身直颤,甩开打圆场的倾衣,走上前,神色阴冷:
“你一个没有玉牌的杂役弟子,本就没有资格享受上好的疗伤灵泉,就算你现行预订了,临时让给我们又有何不对?”
原来是因为灵泉的使用起了冲突。
云亭轻飘飘地蹲在树上,有些犯难地抱着膝盖捧脸,心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时寻绿身上。
自己现在是掌门了,除开时寻绿,这些都是自己的弟子,不能随便替徒弟出气打人的。
怎么办呢?
时寻绿没有感受到云亭的纠结,擦去嘴角的血,抬手掐了个诀,磅礴的灵力将他托起升至空中,淡淡的金光随着额间蓝火的跃动围散在他身边,眉眼愈发明艳孤冷,声音淡淡:
“我懒得和你废话。只说一句:下次自诩身份高贵的时候,记得把嘴巴放干净点。”
他神情很冷,很淡,剑眉斜飞,无端让人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墨发无风自动,命剑天元护在他身前,剑身流转着如电般的蓝光,随着一声凤鸣,天元听他号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飘飞至空中,动作快如残影,在空中展开如孔雀尾屏般千万把剑影,时寻绿身后的天色猛然黯如雷雨之夜,一片黑云之下,剑光衬的时寻绿脸色明灭不定:
“我可以被骂,但日后再让我听见你们说我师尊的半句不是,你们.........”
时寻绿扫了一眼他脚下的人,见他们或惊或俱,嗤笑一声,瞳孔透着微微的红光,闪着眸中无机质的光泽,与云亭记忆里因受刺激杀伐果决的天界战神形象高度重合,平静道:
“就都去死吧。”
话音刚落,千万把剑影划破长夜,在风中发出激越的剑鸣,如玉石击泉,飞过面无表情的时寻绿身边,切断他半缕青丝,在凤微等人的眼里,时寻绿此时如失去理智、从地狱爬上的恶鬼般狰狞可怖。
凤微倏然瞪大眼,濒死的恐惧从脚底板升至头皮,巨大的威压将他定在地上,僵硬着身子如冰雕般动也不能动,瞳孔印出时寻绿握剑的身影。
难道今天,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砰——
紫檀林中因灵力碰撞炸开漫天灰尘,时寻绿遭灵力反噬,猛地飞了出去,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血。
本以为会摔倒冰冷的地面上,不料下一秒,时寻绿就落进了一个满是桃花味儿的温暖怀抱。
许是疼痛让他的神志纷纷回笼,眼底透着的淡淡红光此时也消失不见,时寻绿茫然地被人抱到地上,捂着心口看着被自己破坏的不成样子、满地狼藉的紫檀林,一时间有些怔神:
“........”
这是我干的?
时寻绿有些怀疑人生。
云亭于千钧一发间替凤微等弟子挡下攻击后,又返回去将时寻绿救下,将他抱到怀里,叹了口气,戳了戳时寻绿的额心,半是无奈又半是温柔地叹气道:
“徒弟,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刚当上掌门第一天就给我惹事,哼。
时寻绿纵然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但仍盯着云亭白净的指尖看了一阵,像是猫盯着逗猫棒般,没有发觉云亭正细心又笨拙地擦着他嘴角的鲜血,只感觉刚刚的记忆与一些陌生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震的他脑壳疼,半晌才愣愣地道:
“.......好。”
#突然乖巧#
云亭得到时寻绿的保证,这才满意,高高兴兴地蹦着去树上把那些被水天箭钉在树上的弟子们摘下来,让他们排成一排,像教训小孩子般苦口婆心地教训道:
“以后不准再乱打架了,知道吗?”
凤微及那些瞧不起时寻绿的外门弟子均傻了眼,见时寻绿腰间没挂玉牌,以为他即使没有被赶下山也只是做了最低等的洒扫弟子,口中的“师尊”也不过是臆想,便顺着他的话嘲笑了几句,话中带了些许污秽之语,并没有避开云亭,哪想得时寻绿自己被侮辱时神色淡淡,一旦触及云亭,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狂性大发。
没想到还真有一个人护着他啊。
一想到时寻绿刚刚真的差点把自己做掉,这些外门弟子便有些不寒而栗,纷纷团成一团瑟瑟发抖,不敢在云亭面前多嘴。
凤微自己身为关系户,自恃与友仙宗众人交往甚密,但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云亭这号人物是从那个石头里蹦出来的,目光落在云亭腰间,微微一凝。
并没有看见长老令牌。
这边时寻绿趁着云亭教训人的功夫,缓了缓神,眼前总算恢复清明,不其然撞见凤微的眼睛黏在云亭的腰间,瞧得起劲。
时寻绿不知为何,脸色一黑,顿时不爽了起来:
盯着我师尊的腰做什么?
虽然师尊的腰很细,很韧,一只手就能圈住,但是这是你能看的吗?
凤微打了个寒颤,无端感受到些许杀意,抬眼对上时寻绿阴恻恻的面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云亭不解地看着凤微的反应,走上前看着他,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想了想,凑近小声道:
“我徒弟是有些不听话,但是今天是你们先抢他的东西的,所以........”
云亭的话还没说完,凤微就像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了毛,恼羞成怒地推了云亭一把:
“哪里来的傻子,敢冒充长老,别靠近我!”
云亭身为掌门,对自己的弟子们都没有防备,况且刚刚为了挡下时寻绿的全力一击,救下弟子,消耗巨大,一时不查被直接推倒,惊愕地跌坐在地,不知所措抬眼看向凤微。
一旁的外门弟子们也反应过来了,恍然大悟:
是哦,都是这个人教出了时寻绿,差点把他们害死。
他们面面相觑,见时寻绿重伤坐在一旁,胆子也大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埋怨的话像炮弹似的砸向云亭,有些人甚至还趁乱踩了云亭两脚。
云亭从小被师弟师父们宠着长大,只知宗门内师兄弟们应相亲相爱,从不懂人也会在嫉妒、恐惧的情况下做出伤人的事,一时间愣在原地。时寻绿见此气急攻心,但因伤势过重,挣扎着不能起身,再次吐出一口血,只恨刚刚差点没把这些人都给杀了。
“你们够了。”
清冷的女声忽然自人群处传来,像是浮冰击玉,将云亭的神志唤回。
众弟子闻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般,下意识闭了嘴,人群中自觉让开一条道,一个面带白纱,身穿红衣的女子自竹林深处走了过来,凤眼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凤微和垂头不知所措的倾衣身上。
云亭见她白纱下的脸上像是漾开了一点笑容,如春水潺潺,泛起涟漪,走到他身边蹲下,伸出了手,语气温柔:
“您还好吗?”
时寻绿见她一身白纱红衣,蓦然想到了半年前在拜师典礼上的红衣女子,一段属于原书的剧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柳素池,今年参与试炼的弟子中成绩排行第一,温柔大方,但战力超群,跟随清裳修剑,在拜师典礼上曾为时寻绿解围,后痴心暗许。
解围........
白纱红衣.......
时寻绿狠狠闭了闭眼,努力回想着当日拜师典礼上那人的模样。
她是那日救了自己的女子吗?
还没等时寻绿将此人与记忆里的红衣女子对上号,再睁眼时,却看见女子的手马上要和云亭的手搭在一起,不知为何怒从心头起,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推开女子的手,将云亭搂紧怀里,神色冷冷:
“师尊不用你。”
云亭:“.....”
好凶。
柳素池愣了愣,在看到时寻绿的一瞬间,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痴痴地盯着时寻绿看了好久。
好像......他们似曾相识?
“柳素池,为了一个傻子,连你也要和我做对?”
一旁的凤微神色阴鸷,实在不明白时寻绿这个小白脸到底给这些女的下了什么**药,一个一个都被时寻绿迷得神魂颠倒,嫉妒如藤蔓般在心底疯狂滋生,早就忘了什么世家大族子弟该有的心胸。
男人该死的好胜心。
“他不是傻子。”柳素池美眸微眯,耳边玉铛轻响,警告道:“他是........”
“掌门!”
清衍本来打算借此机会放手看看自家师兄当上掌门后,解决宗门内部的争端是否会任性偏私,没想到第一天就遇到时寻绿和外门弟子起了冲突,左右不见几人出来,匆匆赶到时见凤微对云亭一口一个傻子,面色也冷了下来:
“堂堂无极门弟子,来到友仙宗交换学习修炼,也并不要求你对人人都毕恭毕敬,但对我门派掌门,一口一个傻子,这就是无极门倾言教出来的好徒弟吗?!”
掌门?!
清衍声如击玉,但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对凤微来说却仿佛晴天霹雳兜头劈下,刚刚还嚣张不已的一行人均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无辜眨着眼、面色单纯的云亭,瞳孔剧烈收缩,惊得差点给他跪下。
怎么会,他怎么会是掌门?!
友仙宗的掌门不是明徽仙尊吗?
时寻绿脸上是与众人如出一辙的惊愕。
他想起来了,在原剧情中,似乎曾似有若无地暗示到友仙宗新任掌门、爱慕“时寻绿”的后宫之一“柳素池”,因为不喜“时寻绿”与“柳素池”交往过密,甚至屡屡在背后助推倾刃的暗害之举,最终被发现其歹毒用心的“时寻绿”挖心而死。
原著中的掌门就是一个炮灰反派。
新任掌门名字叫什么来着?
时寻绿来到这个世界很久了,对原文中的内容很多都记不太清,凝眉细思片刻,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无意间看着柳素池与云亭无意识撞在一起的视线,心中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从未知晓自家师尊的真名。
而书中,那个被他挖心而死的新任掌门名字,好像叫——
云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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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师尊的腰很细,很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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