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悄然洒在听雪轩光洁的地面上时,陈默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侍君修行”。他仔细地整理着床铺,将每一处褶皱抚平,动作标准得如同经过严格训练。自那夜林靖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离去后,他便敏锐地意识到,那些关于异邦理念的试探性话语,已如种子般落入她心中。此刻他需要耐心浇灌,等待合适的时机让它破土发芽。而眼下最要紧的,是继续巩固自己作为“有价值幕僚”的地位,让这份价值变得不可或缺,乃至无法被轻易取代。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这日清晨,林靖在书房召见几名负责王府外务的管事,陈默照例在旁安静侍奉茶水。他刚提着铜壶走进书房,就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几位平日还算体面的管事此刻个个垂首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书案后,林靖面若寒霜,手边摊开的一册账本几乎被她修长的手指按得变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城西的绸缎庄,”她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像腊月的冰碴子,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三个月的账目,竟有近三成的亏空。你们一个个都说不知情,莫非这些银钱是自己长了腿,从库房里跑出去了不成?”
书房内落针可闻。管事们噤若寒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其中一位资历较老的硬着头皮,声音发颤地回道:“世女明鉴,实在是……近来生意难做……”
“够了。”林靖毫不客气地打断,凤眸中厉色一闪,“既然都说不清楚,那就换个能说清楚的人来查。”
就在这剑拔弩张、无人敢应声的关头,陈默知道,他等待的时机到了。他适时地上前一步,动作轻缓地为林靖手边微凉的茶杯续上热水。他垂着眼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世女若是信得过,奴或许有个法子。”
林靖挑眉看他,目光在他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凤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味,似乎想透过他恭顺的外表,看清他究竟是无知无畏,还是真的胸有丘壑。 “你连账目都懂?”
“不敢说懂,”陈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他知道,完全的自信会引人忌惮,而过分的谦虚则会错失良机, “只是在故乡时,见过家中长辈用一种特殊的记账与分析之法。若是世女允许,奴可以试着将这套方法用在绸缎庄的账目上。”
林靖沉吟片刻,指尖在账册封面上轻轻敲击,最终,探究之心压过了惯例的束缚。 “既然如此,你就试试看。”
接下来的三天,陈默在书房角落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役。这不仅是查账,更是他在此世立足的证明,是他向林靖展示其核心价值的舞台。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为书房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陈默独自坐在角落的书案前,将厚重的账册一一摊开。他刚翻开第一本,就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几处关键账页的边缘有细微的毛边,显然是被人撕毁后又重新黏贴的痕迹。更可疑的是,这些地方的墨迹比别处要新,像是近期才补上的记录。
"陈侍君,这些陈年旧账有什么好看的?"管库房的张嬷嬷"恰巧"路过,满脸堆笑地凑近,"不如老奴给您讲讲府里的规矩?这些账目复杂得很,一不小心就会看花了眼。"
"不必。"陈默头也不抬,目光始终停留在账册上,"世女让我查账,我只看账本。"
张嬷嬷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微变,但还是强笑着退下了。陈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但他并不在意,继续专注于手中的账册。
第一天的下午,他要求调阅的近三年进货记录迟迟未到。亲自去催问时,管事的满脸赔笑:"正在找,正在找。库房杂乱,这些旧记录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陈侍君多担待。"
陈默不再催促,转而从侧面入手。他借着在府中散步的机会,避开账房的耳目,直接去了外院,找到几个正在歇息的搬运老仆。几块碎银换来了关键信息:"城西绸缎庄?他们家送货的马车都比别家轻!每次送货来,那车轮印子都浅得很。"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书房门,发现昨夜整理好的笔记被人动过了。墨迹被水渍晕开,几个关键数字变得模糊不清。他不动声色地收起被破坏的笔记,唤来值守的侍女:"昨晚谁进来过?"
侍女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奴婢不知。许是......风大,吹开了窗户。"
陈默不再将任何笔记留在明处。所有发现的线索都只记在脑中,表面上他依旧平静地翻着账本,时不时还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一无所获。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第二天深夜。月黑风高,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撬开窗栓,蹑手蹑脚地摸向书桌。就在那人伸手要偷走最关键的那本原始账册时,黑暗中响起陈默平静的声音:
"在找这个吗?"
烛火骤然亮起,照见一张惊慌失措的年轻脸庞——是账房的一个小学徒,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是、是张先生让我来的!"小学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只要毁了账本,就给我娘治病......我娘病得很重,需要很多银子......"
陈默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滚落的泪珠,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最终,他轻声道:"账本你可以拿走。"
小学徒愕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但你要告诉张先生,"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真账本我早已誊抄三份,藏在不同的地方。撕了这一本,还有更多。"
小学徒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陈默独自坐在黑暗中,久久未动。他知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第三天清晨,当陈默将最终结果呈给林靖时,他特意选在众管事例行汇报之时。书房内站满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世女,"他声音清晰而平稳,"城西绸缎庄的亏空,不在生意难做,而在人为。"
他展开那张连夜绘制的、融合了现代数据可视化理念的图表,一条条贪墨路径如蛛网般清晰呈现,其直观与犀利,让在场所有懂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采办虚报价格,每匹布多报二百文;销售做两本账,三成收入落入私囊;就连运输途中都有抽成——三个月来,共计被侵吞白银一千八百两。”
他修长的手指指向图表末端的几个名字:“这是经手人。而最终受益的……”
笔尖停在某个众人心知肚明的名字上——柳侧君的娘家侄子。
满室死寂。几个涉事管事面如死灰。
林靖盯着那张前所未见的分析图,她先是震惊于贪墨数额与手段,继而震撼于这张图背后所体现的、超越此世账房先生的清晰逻辑与洞察力。她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好!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贪墨网!”
她看向陈默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与重新评估的审视。“你如何在这短短三日,查到这些?”
陈默垂眸,声音依然平静,但话语却直指人心最幽暗之处: “因为做账的人太贪心。每处手脚都留了后路——防备同伙反目,准备东窗事发时推人顶罪。”他轻声道,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规律, “奴只是……把他们预留的退路,指给世女看。”
这一刻,林靖清晰地认识到,她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查账的工具,更是一个能看透人性与利益纠葛的潜在幕僚。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与警惕。
这次干净利落的查账成功,让陈默在靖王府的地位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林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召见他,有时是询问账目细节,有时是探讨经商之道,甚至偶尔会谈及朝堂局势。她越来越发现,这个看似沉默温顺的男子,胸中仿佛自有沟壑,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出一些跳脱此世框架、却又直指核心的见解。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特殊待遇,自然引来了无数的嫉恨与猜忌。府中的流言蜚语开始蔓延,有人说陈默用了妖术迷惑世女,有人说他根本就是别国派来的细作。
这日午后,陈默刚从书房告退,抱着几卷林靖让他带回阅览的杂记,沿着抄手游廊往听雪轩走。阳光透过廊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行至一处僻静转角,便被三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柳侧君身边那个惯常眼高于顶的贴身侍从,语气倨傲:"陈侍君,留步。我们侧君有请。"
陈默心知来者不善,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有劳带路。"
跟着来人到了柳侧君所居的"锦兰院",刚踏进院门,一股浓郁得有些呛人的熏香便扑面而来。只见柳侧君正坐在院中凉亭下的石凳上,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名贵兰花。几名侍女垂手侍立在侧,整个院落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压抑氛围。
"听说陈侍君近来很得世女欢心啊。"柳侧君头也不抬,语气轻慢,"连账房的话计都能插手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靖王府改了规矩,让个侍君来掌家了呢。"
陈默停下脚步,垂眸而立,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侧君言重了。奴只是恪守本分,听从世女吩咐。"
"好一个恪守本分!"柳侧君突然将手中的金剪刀往石桌上重重一摔,声音陡然转厉,"一个身份卑贱、来历不明的侍君,也敢妄议府中事务,插手外间生意?谁给你的胆子!今日若不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尊卑有别、上下有序,他日岂不是要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了?!来人——给我......"
"且慢。"
一个清冷沉静的声音自院门处传来,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瞬间打断了柳侧君未尽的命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院门口,身后只跟着一名贴身侍女。她缓步走进院子,目光淡淡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脸色骤变的柳侧君身上。
"妾身......妾身见过世女。"柳侧君急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强挤出一丝笑容,"不知世女驾到,有失远迎,还请世女恕罪。"
林靖并不理会她那套虚伪的客套,径直走到主位悠然坐下,早有眼色的侍女奉上热茶。她这才抬眼,看向僵立在原地的柳侧君,语气听不出喜怒:"方才在院外,听见里面颇为热闹。侧君这是......兴致勃勃,要处置谁呢?"
柳侧君心脏狂跳,强自镇定地回道:"回世女,是......是这个新来的陈侍君,目无尊卑,言行无状,妾身正想着小施惩戒,也好让他明白些府里的规矩......"
"哦?"林靖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连眼皮都未抬,"不知陈侍君是犯了何等弥天大错,竟要劳动侧君亲自过问、大动干戈?"
"他......他擅议府中事务,干涉账房,这......这不合规矩......"柳侧君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不足。
"干涉账房?"林靖终于抬起眼,眸光清冷,直直看向柳侧君,"是本世女亲自下令,让他去查的账。怎么,侧君对此......是有什么异议吗?"
这话一出,柳侧君脸色瞬间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妾身不敢!妾身绝无此意!请世女明鉴!"
"既然不敢,"林靖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她的声音也随之冷了几分,"那侧君今日此举,大张旗鼓地拦截、质问本世女亲口指派办事的人,又是在质疑谁的决断?是在打谁的脸面?"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柳侧君顿时面如土色,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妾身糊涂!妾身知错了!求世女开恩!"
林靖看着她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身影,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柳侧君管教下人无方,言行失当,禁足一月,静思己过。若有再犯,决不轻饶。"
这处罚来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不仅直接惩戒了柳侧君,更是在向整个王府传递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
当晚,月色如水,林靖独自一人踏着月光而来。
她看着屋内灯下陈默沉静的侧影,忽然开口:“今日之事,你可知道,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化险为夷?”
陈默走到门口,恭敬回道:“因为世女明察秋毫,维护公正。”
“不,”林靖转过身,直视着他,月光下,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丝将他纳入自己势力范围的宣告, “是因为你展现了足够的分量,证明了你的价值。在这座王府里,尤其是在我面前,价值,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但你也要记住,过刚易折,慧极必伤。有时候,懂得借势,利用规则和靠山,远比一味逞强、孤身硬抗要明智得多。今日若非我‘恰巧’路过,你待如何?”
这既是警告,也是试探,更是教导。她想知道,这个聪明的男人,是否懂得在必要的时候依附于更强的力量。
陈默微微垂首,他的回答同样精妙:“奴明白。若世女未至,奴会设法与之周旋,虚与委蛇,尽量拖延时间,同时……设法让动静传到世女耳中。”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补充道,“奴相信,世女定会察觉此间异常。”
这句话,既表达了他自己的策略与韧性,也含蓄地表达了对她掌控力的信任与依赖。这个回答,让林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她知道,他听懂了,而且做得比她预想的更好。
从那天起,林靖开始有意识地让陈默接触更多事务。而陈默也始终谨记着她的提醒,在展现能力的同时,将最终决策的功劳与光环,谦逊地归于她的“英明决断”。
一次,在听取田庄管事汇报后,陈默提出了“与庄户利益挂钩”的“共赢”想法。
林靖闻言,颇为意外地挑眉:“哦?你这意思……是要主动让利给那些庄户?”
“并非简单的让利,”陈默耐心地解释,他用她能理解的词语,包裹着现代激励制度的核心理念, “庄户们有了更大的积极性,会像对待自家田地一样精心伺候……最终收成增加了,即便分出一小部分作为奖赏,王府实际所得的总额,反而很可能比往年要高。”
这个看似让利,实则旨在做大蛋糕的超前理念,让林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她隐约触摸到一种与她所学完全不同的治理哲学。
夜深人静时,陈默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被高墙分割的夜空。他知道,凭借手中的知识武器,他正一点点凿开缝隙。
而在世女寝殿中,林靖摩挲着那只陈默用过的茶杯,脑海中回放着他在账目、商事、农事上展现的深不见底的潜力。
这样一个心思缜密、见识不凡的人才,若是长久地困在内宅,只做一个点缀门面的"侍君",未免......太过可惜,也太过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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