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送徐静休息后，许然带着秋枝月往自己隔壁的客房走。

客房空间很大，只是太久不住人，显得有点冷清。许然把顶灯打开：“我就在你隔壁，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来找我。”

秋枝月点点头，在许然转身要走的时候却突然拉住他，垂眸看着人说：“你不要不开心。”

这话虽然符合前情，但现在乍一听，好像还是有点没头没尾。

许然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他才轻轻笑了一下，放松身体靠在墙上：“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边是从小追求的理想，一边是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母，哪一个他都放不下。

但他选的偏偏就是这样一条路。

在边城的这几年，许然不管再怎么努力加班，能回家的时间还是只有过年几天。那些堆起来的案件就像是会分裂繁殖一样，处理完一个能新立案四个。

“说得具体一点，大概是理想和家该怎么选？”

“理想？”秋枝月疑惑地问，“你的理想是在边城做法官吗？”

和一个刚认识不到两天的人讨论这个话题似乎有点难为情，但许然还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开口：“不是在边城做法官，是解决世上的矛盾，像现在，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人和妖之间能够和平共处。只是兜来转去，我发现最需要帮助的地方，一定在最接近世俗定义的‘底层’。”

那里有各种各样细碎的矛盾，不会像中央城一样动辄涉及几十上百万，但却是生活中忽视不了的。在法律还没普及到那之前，也就是前两年，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似乎只有吵架，要是更近一步那就得提棍上阵了，头破血流也不在话下。

“我明白了，”秋枝月看着许然的眼睛，就像那天面试时一样，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但你留在边城，或者某一个地方，能做的都很有限。”

许然看着这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突然就笑了，他有时候真的会误以为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还没告诉你，中央法院叫我回来是要我留在中央城，拟出人妖通行的律法草案。因为这个，所以我没有拒绝，但草案拟完之后呢，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秋枝月眸光动了动：“人妖通行的律法草案？这要很久吧。”

想了一下后许然回答：“是有些久，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得着手处理两族矛盾相关的案子了。”

“既然要很久，那为什么不顺着叔叔阿姨，先糊弄过去呢。世上的事变化那么多，你也没想到中央城会调你回来拟草案吧，万一哪天又有这样的工作，那现在的糊弄也就不算糊弄了。”

这个愁了许然好多年的问题，对秋枝月来说似乎非常简单。

可万一要是没有呢？万一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父母知道了当初孩子的听话孝顺只是在骗人，那他们会不会更难过，自己又会不会后悔没有一开始就说实话。

许然不知道。

秋枝月又走近了一步，向来矜贵平淡的脸上带了点认真，他注视着许然的眼睛：“你好像总是想得很长远，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发愁，可如果现在都愁完了，以后要愁些什么呢？”

一瞬间，许然恍若醍醐灌顶。

原来所有的矛盾和焦虑不安，都来源于他的犹豫、踌躇、思前想后。

他一下子站直身体，抓着秋枝月胳膊说了句“谢谢”便跑出门外。

深吸一口气，许然端着茶杯推开了书房门，他轻轻走到许正则面前，将茶杯放在书桌上：“爸，我的工作调动，后面会留在中央城。”

许正则抬起眼皮：“留多久？”

“算了，”刚问完他又后悔了似的，拿起许然端来的茶浅抿一口，“有时间多陪陪你妈妈，她很想你。”

有时候百分百的承诺好像没那么重要，作出承诺的目的和愿意接受承诺的人才最珍贵。

第二天一大早，许然带着秋枝月到了法院。院里批给他的办公室在五楼，秋枝月作为他的助手兼实习生，暂时和他待在一起。

只是一打开办公室的门，许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比人还高的卷宗从桌上摞到了地上，整整齐齐错落有致。由于被暂时休庭，这些案子都无法归入电子档案，只能以纸质版保存，也不知道是谁整理的，还非常贴心的给他们留出了一条从门口到工位的路。

就是留的窄了点，许然走的时候绷直了腿，生怕一个不小心蹭到这些岌岌可危的“违章建筑”。

“看来有的忙了，”他坐在椅子上，随手拆开最近的一份卷宗，“……**权纠纷，这一摞都是，你也来看看。”

这些卷宗看着阵仗大，实际上案件数量却并不多，只是一个案件的各种材料非常庞杂，整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厚厚一沓。

秋枝月从许然指的地方拿起一份，也拆开读起来。

案件事实其实算得上简单清楚，原告控诉被告滥用灵力，通过透视能力偷窥其身体，但被告是妖族，认为在妖族观念里，看一下对方不穿衣服的样子并不算侵犯**。

快速浏览完后许然沉默了一瞬：“在人类的律法里，这已经算是性.骚扰了。”

秋枝月抿唇：“虽然我们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但我认同你的看法。”

“那既然是要以调解为主，我们先做做被告的思想工作吧。”许然起身，在看过的卷宗上贴好标签。

这个案子的被告是一只龙虾，叫做虾霸。许然照着记录的联系方式打过去，可刚做完自我介绍，电话就被挂断了。

这种情况许然以前倒也经常遇到，联盟规定司法工作人员必须上门访问。他对上秋枝月的眼睛，无奈笑道：“看来得跑一趟了。”

资料上写虾霸的住址在海潮街区，这里住的基本上都是化形的海洋生物，隔着半条街许然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他适应了好一会才敲响虾霸家的门。

来开门的是个很魁梧的汉子，顶着一头红发，身上套了件汗衫和花短裤，整个人都透着股海岛度假风。

他将门开了条缝，警惕地看着许然和秋枝月。

“你好，我们是联盟法院的调解员。”许然出示自己的证件，“你和张含张先生的案件，需要再聊一下。”

台词虽然说得顺畅，但他看着虾霸异常发达的手臂肌肉和写满了不耐烦的身体语言，直觉这次访问不会好了。

站在门后的虾霸听到两人来意，果然烦躁地踢了一下空气，他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走出来。

“聊什么聊，有什么好聊的，”他眉毛一竖，“这都多久的事了你们烦不烦啊！滚滚滚，再来小心我揍你！！”

他说着就要推开许然，秋枝月突然瞬移似的来到许然身边，一把抓住虾霸的胳膊。他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笔：“执法记录，妖族律法里总该是有故意伤人罪的。”

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虾霸面色涨红，似乎痛的快要叫起来，许然拉了拉秋枝月的外套下摆，示意他先把人放开。

这次不行就下次再来，工作做不好是次要，要是被投诉可就得不偿失了。

秋枝月松开虾霸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许然适时隔开两人：“我们最好还是聊聊吧，虾先生，如果你真的觉得看别人不穿衣服的样子没问题，那你自己为什么又要穿衣服呢？”

算起来许然第一个正式打交道的妖族就是秋枝月，这是一个很符合“人类格式”的名字，所以他叫出虾先生的时候总觉得怪怪的，甚至莫名有点想笑。

虾霸托着刚才被秋枝月捏过的胳膊一愣，随即大怒：“我当然觉得没问题！我穿衣服是因为我的配偶觉得我穿衣服好看！！”

许然愣住了，秋枝月在一旁说出了他心里的疑问：“你这么没礼貌都能找到配偶？”

他问得一本正经，似乎真的在发自内心的疑惑。

虾霸恼羞成怒：“你才没礼貌！你最没礼貌！！我这是坦诚，是天性！我，我今天还就看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看样子他被气得不轻，身体都有些发抖。随着话音落下，虾霸的头上渐渐浮现出两根龙虾须的模样，眼睛也开始泛起红光。

许然有些头疼，只觉得律法统一迫在眉睫。他自认为算是个思想开放的人，但再开放，也会被一个随便就要看自己裸.体的陌生人冒犯到。

许然摸上腰间的激光枪。

但有人比他更快，秋枝月手心聚起一道银白色的光。这道光先是透亮，然后渐渐变得如有实质一般，顷刻在许然面前筑起一片厚实的屏障。

对人类来说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隔着灵力墙，许然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听到虾霸痛呼一声，然后大吼：“我为什么看不到你……不对！我都没看到你的了，你打我干什么！”

随着他悲愤的吼叫声响起，周围由于使用透视能力而引起的波动就消失了，灵力墙也跟着它一起消失。墙一没，许然首先看到的是两根不停抖动的虾须，颤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掉一样，接着便是虾霸脸上那个红红的猫爪印。

这只刚被打脸的虾看起来快哭了，抬手一指许然：“他都没说话呢，你着什么急？！！”

注意到许然的目光，秋枝月飞快辩解：“按照妖族的法律，恶意伤害执法人员，可以适当惩戒。”

还好合法，合法就行，许然松了一口气。可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虾霸大声说：“不敢回答了是吧，你们什么关系啊你这么护着他，难道他是你的配偶吗！”

许然捋了好一会都没想明白虾霸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很明显，这种话很容易影响到纯洁的同事情谊啊！！

果不其然，刚刚还在解释的秋枝月诡异的沉默了。许然呛咳两声，忍不住抬眼看过去，结果刚一扭头，就猝不及防地和秋枝月的目光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