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了一场大雪。王青青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乌泱泱的云从天边压过来,雪越下越大。
对面的床上没人,她哥走了,出去要账。
王青青她爸是做水果批发生意的,大部分是熟客,好赊账,小部分是新客,要的货不多,挣不着多少钱。
她爸好面子,做生意这么多年,还看不清人性,以为维护好客源关系,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钱入账。
可事实上,一把把钞票全化作白纸上的一个个数字。
临近年关,在外打工的人全挤上火车大巴,水泄不通地往家赶。何健宁一大早就起来,说是趁着年前,把欠下的账要回来,免得到时候煤都烧不起。
平县的冬天冷,夜里气温零下十来度。他们住在仓库二层,仓库是潘志泊做生意时匆匆搭的,一家四口住在这里,四面漏风。
入冬前潘志泊才把烂了的玻璃换上,前些天却又让人给砸烂了。
何健宁在外面要账,有人来她家里要账。
他们是收债人,也是欠债人。
要账的是昨天来的,那时候何健宁不在家,王青青被外面的砸门声吵醒。
眯着眼从床上爬起来,下楼到院子里开门。门一开,是几个熟悉的面孔,为首的是她爸的熟客。
“程叔?”
她爸没跑之前,经常请程叔下馆子,王青青次次缠着,让她爸带她一起去饭店。
潘志泊提前订了包厢,两大一小三人团团坐一圈,她爸和程叔喝酒,她就坐在中间,小口小口喝着店里的汽水。
汽水一块钱一瓶。潘志泊只给她买两瓶,王青青舍不得一次性喝完,临走前跟店老板商量,拿回家喝,明天再把瓶子还回来。
店老板见她是熟客的孩子,点点头就让她走了。
王青青便抛下她爸,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飞奔。没跑多远就看到路灯下一个身影,何健宁早早立在那儿,肩头压着一层雪花。
“哥!”
何健宁今天穿了件黑色的棉衣,穿时间太久,里面的棉花成了一团一团,一点也不暖和。
何健宁就在外面套了件她爸淘汰的军大衣。
见王青青跑过来,他伸出手,把人抱到面前,说话之前先上下打量。看看她的衣服裤子,又蹲下来摸了摸她的靴子,果然碰到一点潮的地方。
“踩雪了?”何健宁擦掉她靴子上那一层沾牢的雪,不轻不重地训斥:“说过几次了?好好走路。沿着别人的脚印,踩人家踩过的地方。”
“脏。”王青青的意思是人家踩过的雪太脏。
何健宁听明白后,没说她事儿多,也不嫌她麻烦。点点头,给她想了个主意:“过几天老师发了钱,哥给你买双新靴子,皮面的就不怕湿了。”
王青青高兴了,咧着嘴笑。
不管多大年纪,都爱穿新衣服,再说何健宁舍得给她花钱,买的衣服贵,穿出去特别有面儿。
她穿着上学,学校里老师都夸她眼光好,洋气。还有老师认出她衣服的牌子,不算便宜,一双鞋就大几百块钱。
零几年,一双百来块的鞋,对他们这四口之家来说,实在算不上便宜。
一家里也只有何健宁舍得。
“青青。”何健宁蹲在她脚边,勾着头说话,声音空荡荡的,好像很远。
王青青听不清,于是揪住他一缕头发扯了扯,喊他起来,还说有东西带给他。
他哥长得高,蹲下来到王青青的小腹,不用弯腰就能抓住他的头发。
何健宁没理她,任由她揪自己的头发,低着头用袖子给她擦干净鞋面,又把手指伸进鞋里面,摸了摸她脚下的鞋垫,皱了下眉:“鞋垫也湿了?”
王青青身体不好,一年四季手脚冰凉,有年冬天脚上生了冻疮,等何健宁发现时,脚趾头已经肿成萝卜,鞋子都快穿不上。
何健宁从邻居那儿弄来偏方,每晚给她泡泡脚,抹药。棕褐色的药膏需要涂满每个脚趾,王青青嫌药味难闻,不愿意抹。
何健宁拿她没办法,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只能大冬天来回跑,那段时间都没住校,每天城东城西两头跑。从高职下晚自习,第一件事就是把她从被窝扒拉出来,擦干净脚,手指挖一坨药膏,托住她的脚心,每一处红肿的地方都涂上。
药膏沾满脚趾,王青青躺在床上叫嚷着难受:“黏……”
她把脚踩在何健宁肩上:“哥,我不想涂。一点都不舒服,刚开始烫,往后就开始痒,我自己挠不着,你白天上学,都没人管我。”
王青青开始抱怨。今年寒假放的早,她在家待了快半个月,何健宁还没放假,每天一大早起床,从仓库跑到城东上学。
何健宁成绩很好,中考是他们这边的状元。几个高中抢着要,来招生的老师夸他是清北苗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将来高考一举夺魁,全国状元都不是问题。
王青青觉得好夸张。
她哥最笨了,还全国状元?
王青青说她哥笨不是没有道理。就拿她哥的妈和她爸结婚这件事来说——他妈看不清她爸什么人,何健宁难道还看不清吗?
何健宁的妈妈赵淑英,王青青喊她淑英阿姨。
淑英阿姨长得胖,盆骨宽,乡里面说这种女人能生儿子。但淑英阿姨跟她爸结婚的时候,已经有了个儿子。
第一次见何健宁是夏天。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下身的牛仔裤洗到发白,靠近了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很干净的气味,没什么特别,但让人觉得精神、青春。
那时候王青青刚上初中,何健宁刚参加完中考,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
何健宁打小营养就好,个子高,肩膀宽,从小到大收过的情书能摞成一座小山。
后来王青青提起这个,依旧有些吃味,从身后搂住何健宁的脖子,差点没把她哥勒死。
好在何健宁宠她,不跟她计较这些,把人往上托了托,背着她下楼吃饭,这事就这样轻轻掀过。
比羽毛还轻,在他们共同经历的风雨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何健宁出生在1985年。
他妈妈赵淑英在矿上工作,听矿上的工人说,赵淑英不是本地人,从平西那边过来,跟现在的矿老板是一对儿。
有人说她是矿老板的小三,背着原配勾引男人,还搞大了肚子,生下来何健宁这个孽种。
王青青问她爸,孽种是什么意思?何健宁为什么是孽种?
她爸冷笑,喝完最后一滴酒,晃晃瓶子打了个酒嗝,在扑面的臭气中说:“那兔崽子是赵淑英给人当二奶时生的。私生子,跟他妈一样不要脸!”
提起赵淑英,她爸带着浓重的怨气,抹不去化不开,连带着双眼都泛起血丝。吹胡子瞪眼地摔了几个酒瓶子,然后在王青青面前破口大骂,指着不远处的何健宁:
“不要脸的东西!你妈是婊子,你也不差!吃我的喝我的,还想我继续给你交学费,我说!没门——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你妈骗我钱,你也别想跑,上什么高中,参加个屁的高考!你给我去城里打工,替你妈还钱!”
“还有你!”他又指着王青青,咬牙看着自己这个和前妻八分相似的女儿,又气又恼:“你妈也是婊子!她不要你,跟人跑了!我把你好好养着,你却向着一个外人!”
王青青任由她爸骂,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她往外跑,何健宁做完饭端到潘志泊面前,洗干净手追了上去。
果不其然,王青青又爬上了房顶,坐在高处和他对视。
“哥……”她轻轻喊了一声,然后在何健宁回应那刻咧着嘴哭了起来。
王青青其实不爱哭的,她要强又爱面子。遇事冲动,尤其爱打肿脸充胖子,何健宁知道她这个脾气,因此格外害怕她的眼泪。
能让王青青流泪的事,那绝对不是小事儿。而是真真切切扎在了她心上,让她好长一段时间都开心不起来,人乖得像只病猫,虚弱无力,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比下雨天长蘑菇的墙角还阴郁,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见不得光”。
窗帘一拉,门一关,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每一秒都在流泪,等何健宁发现,早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睛肿得像核桃。
哄不好,根本哄不好。
何健宁害怕她这样,干脆万事做到最好,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把她的眼泪扼杀在摇篮。
任她差遣,只要她高兴。
“不哭了好不好?”何健宁爬上房顶,同她商量。
王青青埋在他怀里不吭声,哭得更厉害了。
潘志泊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让她想起伤心事。倒不是委屈,只是觉得好害怕——
妈妈已经走了,跟别人结婚了,离开这个牢笼。淑英阿姨也离开了,只剩她跟何健宁。
可如果有一天何健宁也离开呢?
她怎么办?没人会要她的。
她不好看,也不可爱,不会撒娇,不懂的示弱。缺点一箩筐,脾气又炸,经常惹麻烦,害得何健宁跟着受伤。
“你会不要我吗?”
“说胡话。”
没得到回答,王青青继续哭着问:“你妈妈都走了。何健宁,你怎么不走?”
“没大没小,喊哥。”何健宁不回答从未想过的问题,比起这些天马行空,他甚至更在意王青青对自己的称呼。
喊“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商量好的。
王青青也当着他的面发誓:哪怕天崩地裂,也只给何健宁一个人当妹,只认他这一个哥。
何健宁不信,就问他:“你妈呢?她跟别的男人生的小孩怎么办?”
王青青抿唇:“比我小,那也不是我哥啊?”
“弟也不行!”何健宁很严厉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帮她举到脑袋旁边,等她重新发誓:“你说……”
“我这一辈子只会有何健宁一个亲人,最在乎何健宁,最喜欢何健宁…说!”
何健宁一句一句教,王青青就一句一句地学。
从前的记忆模糊,但关于王青青的每件事,何健宁都没敢忘。
他抱住王青青,一起坐在房顶上,给她擦眼泪。
刚碰到眼皮,王青青就喊疼,捧住他的下巴让他低头看自己。态度强硬地抿着唇,说什么也要听何健宁亲口回答。
何健宁不会说什么肉麻的话,于是实话实说:“你拿钥匙开门那天,我看见了。”
“你放我妈走,我就留下来陪你。”
“我怕他打你。”
“我留下来帮你。”
“怎么帮?”王青青被转移了注意,渐渐止住哭泣,问他:“他是成年人,比你高比你壮、你能打过他吗?留下来干什么。你妈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说自己去平西,让你找时间跑,和她在那里碰面。你怎么不跑?”
“我不跑。”何健宁重复她的话,又有些犹豫,继续擦她的泪,抹去她下巴上挂着的泪珠,强调了一句:“除非你跟我一块。”
王青青跟他,他就走。
王青青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这是她哥从小到大贯彻的准则,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匆匆六年过去,周边的人来了又去。
赵鸿英受不了家暴跑了,潘志泊天天喝酒,生意做的不好,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也跑了。
最后只留下他们兄妹俩,一大一小相依为命,在平县寒冷漫长的冬季肆意生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