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还在翻江倒海,他循着身后铁架碰撞的声音望去,那个病号正捏着一根带血的针,疯子一样地对着束缚带又戳又刺。
老张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妈的……”
忽略掉不适的恶心感,他张口:“你这小子,傻的吗……那玩意儿得按那个红色的钮……”
雁安来切割系带的手停滞一瞬,仰头与他对望,头顶的头毛翘起,抱怨着主人的烦躁。
“按它边上那个按钮,你拿个针……戳到明年也戳不烂啊!”
雁安来了然,低头在担架边缘摸索,不过片刻,他在系带与担架交接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卡扣,他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系带应声弹开,勒紧胸腔的压力骤然消失,他吸了一口气,迅速地解开了另一侧的卡扣,猛地扯掉鼻间的输氧管,随手扔在地上。
活动了下重获自由的手臂,确认除了手背的淤青之外并无大碍后,他的目光投向驾驶座。
“你怎么样?”
少年的声音微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涩意。
老张趴在方向盘上,安全气囊软塌塌地陷下去,他面色痛苦:“腿,我的右腿好像卡住了,动不了……”
雁安来闻言,从担架上下来,落地时身体因长时间的平躺而有些虚弱,踉跄了一下,扶住车厢壁堪堪站稳,看向老张被卡住的腿。
“怎么样?”老张喘着粗气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慌。
“没什么大碍……”雁安来皱紧了眉头,车内灯光昏暗,他凑近,眯着一双桃花眼仔细打量了片刻,补充道:“断了。”
“……”
老张沉默望向雁安来,一时有些语塞。
一阵嘈杂声响起,二人一愣,齐齐看向窗外。
之前那阴冷的雾霭奇异地消失了,阳光明媚。街道两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居,窗外还挂着晾晒的衣物或腊肉。
临街的酒楼生意正好,吆喝声、谈笑声、碗碟碰撞声隐约可闻。
石拱桥上,挑着担子的小贩正停下歇脚,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几个穿着学生服的少女嬉笑走过,桥下一条乌篷船慢悠悠地晃悠,船娘在船头生着小炉煎茶,青烟升腾而上。
他们仿佛真的冲破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闯入了一个鲜活而繁忙的旧时代小镇。
老张图舌头都捋不直:“这……这他妈是……拍电影呢?”
他转头神色怪异地盯着雁安来,眼前面容清俊的少年让他胀痛的脑袋思考起了这句话的可能性,
雁安来迎着老张的打量,抿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强调道:“刚才死人了。”
对,刚才死人了。
老张脸上那点恍惚的希冀碎裂。
“我知道,”他的声音哑了下去,带着被抽空力气的疲沓,他甚至不愿抬头再看一眼窗外的景象,“妈的,我知道。”
虽说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朋友,只是偶尔一起接接病患,在马路上一起度过一些争分夺秒的日子。
可那是两个大活人,上一秒还在喘气说话,下一秒却。
他抬手重重抹了把脸,蹭掉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赵医生人其实不坏,就是嘴碎,孟宁,孟宁上车还跟我说,下周就是她爸的生日,她请了假……”
他的话断在喉咙里,没再说下去。
雁安来沉默地站在旁边,他也想不通,方才还笑意盈盈的护士,怎么转瞬就变成了一具冰冷可怖的尸体。
生与死的界限,在他此刻空茫的记忆里,模糊得令人不安。
一些穿着短褂的行人已经好奇地围了过来,站在车外指指点点。
提着菜篮的妇人,蹲在路边抽旱烟的老头,还有几个穿着补丁裤褂的赤脚孩子都挤在车外,甚至有胆大的小子踮着脚,试图扒着车窗往里瞧。
“嘘。”雁安来压低声音,瞥了一眼车外围观的人群。他尝试伸手,想去挪开那块压住老张腿的变形金属。
“别!”老张嗷一嗓子吼了出来,随即又因牵扯到伤处而倒抽一口冷气。他喘着粗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疼啊,祖宗!”
雁安来缩回手,他站直身子,从上方俯视着老张,无奈道:“不动,我怎么把你拉出来?”
老张抹了把脸,油汗和灰尘混作一团,黏在掌心粗糙的纹路里,他喉咙发紧:“你得找个不这么硬来的法子啊。”他眼角神经质地抽搐着,飞快瞥向车窗外那些攒动的人影。
“妈的……这些到底是人是鬼?”
雁安来顺着望去,视线掠过那些清晰的面孔,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反正刚才那个出现在车上的肯定不是人。
想到这个,他问道:“你看见刚才车上的那个东西了吗?”
老张眼神一片茫然。
“什么东西?”
“一只手,一个人。”雁安来比划了一下。
“……”
老张震惊:“车上还有鬼?”
雁安来闻言思索了下,点头。
“对。”
老张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雁安来叹口气,直起身:“我下去找人帮忙。”
老张觉得自己听错了。
人?
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你管他叫人?
“你疯了?”
“车里未必更安全。”
“那也不能就这么出去,谁知道外面那些是不是人!万一、万一又……”老张面色涨红,情绪激动起来。
同事的死状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雁安来打断他:“它们若真要做什么,这门拦不住的。”
他站起身,却被老张一把攥住手腕,他没想到雁安来这么头铁。
“你做什么?”
“下车。”
老张下颌绷紧:“不能下。”
他那几缕微卷的、夹杂着不少银白髮丝的额发凌乱地搭在太阳穴边:“我家里还有人在等,我不能折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再等等……再等等……”
雁安来沉默地回视老张,目光掠过对方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星白,一片空白的记忆让他很难说出什么话来安抚对方,“亲情”和“家庭”这种概念对于他来说似乎有些晦涩了。
“我女儿,我媳妇……我晚上还要回去……”
“你伤得很重,流了好多血。”雁安来顿了一下,“如果不尽快处理的话,你会先死在这里。”
雁安来将手放在老张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挣开了老张的手。
“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也看到他们的样子了。”
他走向车门,摸索着车门的把手,“困在这里才是真的等死,你躲一下。”
老张仰着脸,一双眼紧紧地注视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合:“要是你死在这,又要我怎么和你的家人交代。”
雁安来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握住那扇变形的救护车门。
“我们会活着出去吧。”
应该吧。
刺耳的开门声撕裂了车内僵持的空气,炽热的阳光和外界的喧嚣瞬间涌入。
市井的声浪一层比一层高,小贩的叫卖、孩童的追逐嬉笑、茶馆里飘出的吴侬软语,混杂着刚出炉糕点的甜腻油脂气和河水淡淡的腥味,如此鲜活、嘈杂。
比预想中的危险更先抵达的,是几乎贴到他身前的、洋溢着热切好奇的脸庞。
“快瞧,里头有人出来了!”
“这车子真是阔气。”
“是上海来的少爷吧,瞧瞧这身派头!”
什么……
雁安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老张,却在回头的一瞬间猛地僵住。
哪里还有什么救护车?
夏日炎炎,日光明媚。
一辆线条圆润的老爷车停在一旁,车身是深邃的墨绿色,老张坐在右舵驾驶座上,目光怔愣地看着手里的木质方向盘。
他身上那件熟悉的制服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布料讲究的灰色短褂,头上扣着顶旧式司机帽,显得有些滑稽。
雁安来低头看向自己,他竟穿着一件靛青色的衬衫,五枚铜质纽扣规整地扣到领口第一粒,袖口露出半寸雪白里衬,左手的淤青还在,腕上配着银色腕表,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身形清瘦颀长。
他手上正拎着一个牛皮色的小包,透出一种与周遭粗布短褂格格不入的整洁与书卷气。
“叮铃。”
一辆黄包车擦着车门掠过。
雁安来后退一步,将手里凭空出现的、有些碍事的小皮包挂在了颈前,扶住了车门。
他原本想挎在肩上,可手背的淤青和左肩上传来的钝痛实在不允许,大概是刚才被系带勒的太狠了。
铜铃铛乱响,惊动了车旁围着的一圈人,车夫草帽檐滴着汗,嘴里嚷着“借过借过”,险些带倒个拎菜篮围观的妇人。
篮里嫩菱角撒了满地,妇人“哎哟”一声跺脚,扯着吴侬软语埋怨:“撞煞鬼投胎啊?”
“急着奔丧咯?”旁边摇蒲扇的老太护住孙女,眯眼啐道。
被她护住的女子一身旗袍,目光掠过雁安来,又飞快垂下眼,耳根粉红。
旁边的摊贩趁机喊了声。
“冰镇绿豆汤,压惊消暑来!”
那撒了菱角的妇人正要弯腰去拾,忽听得一道温软声音插进来:“作孽哟,周家阿嫂莫动气,我帮你拾掇。”
一个穿着米黄印花布衫的圆脸妇人挤进人堆,头发黑亮,夹着些白发,侧辫垂在胸口。
她利落地蹲下,将菱角拢进围裙兜起递给那人,又就着旁边绿豆汤担子的水桶洗了手后才笑吟吟抬眼:“先生们受惊了。顾先生早嘱咐过要好生接待的,路上不太顺利吧?房间备好了,随我老婆子来罢。”
妇人说着,回头瞪了那黄包车夫一眼。车夫缩着脖子嘿嘿一笑,抹汗溜走。
她的笑意一收,目光转向老张。见他身形微滞,她“哎哟”一声便伸手虚扶。
雁安来顺着看去,与老张对视一瞬,原本塌陷的铁皮零件和血肉模糊的小腿消失不见,只剩两节裤管沾了些泥点。
“我是监护人,为什么不能上车?”吴纪望向陆鸣山,脸上带着被阻拦的不耐,但仍保持着风度,“我是他的家人。”
唐睦上前隔开他们:“吴先生,请您配合工作。”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落湖一事蹊跷,我们还没有查出缘由,暂时不要和当事人有过多接触,以免干扰调查,其余等当事人抢救清醒后再做安排。”
吴纪皱眉,不再多言,陆鸣山同旁边小刘对了个眼神:“吴先生,救护车上毕竟空间有限,这样,您先和警察一起去医院,路上配合我们做个简单的登记,确认身份后就可以正常陪护了。”
事至如此,吴纪只好同意,拉开后排警车车门坐了进去,小刘钻进驾驶位握住方向盘。
唐睦系好副驾安全带,顿了一下,“陆鸣山跑哪去了,我不是让他回警局传指纹吗?”
“不知道,估计陪着拷监控去了吧。”小刘嘟哝两句。
陆鸣山从外省的市局降职过来,在沛川港分局待了一年多了,他今年刚来分局实习,每天都对着陆队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天天拽他那个臭架子……”唐睦目视前方,语气里掺着抱怨,“又把后面的事情全都撂给我,拷监控这种事应该你陪着去看才对。”
小刘闻言颤了下,谢天谢地,陆队没有把上次自己查监控查到睡着流口水的事情告诉别人。
他抓了下后脑勺,思索一瞬,决定这次不在唐副队面前说陆队的坏话。
警笛响起,两辆警车慢悠悠地爬上公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