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老张整个人僵直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雁安来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指尖还搭在楼梯扶手的雕花上,他看见老张喉结滚动了一下。

老张从前以为小说里写的那种危险来临前的感知是虚构的。

什么第六感,都是不存在的。这个想法在五秒钟前被他自己否决了。

楼梯吱呀作响,恐惧之下人的感官总是出奇敏锐,老张甚至能看清六婶瞳孔里映出的自己。

空气沉闷得出奇,他在那直勾勾的注视下,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雁安来轻笑一声。

他微微偏头看向六婶,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日光衬得他眸光细碎温柔。

他指尖敲了下扶手,语气含笑:“我家司机来公馆时不过比我大七八岁,家里原因,早早就出来挣工钱了,就是长得着急了些。”

说着朝老张瞥去一眼。

“家父总说论辈分乱套,叫叔叔也不适合,索性便以兄弟互称了。”

六婶听了,眼珠缓缓转回原位,笑容重新活泛起来。

“哎哟,瞧我这榆木脑袋!”

她伸手拍掉老张肩头根本不存在的灰:“现在城里少爷们都兴这么叫,我老婆子真是越活越回去喽!”

楼下突然爆出更大的喧闹声,原是跑堂摔了盘子,客人们正哄笑着要他唱曲赔罪,掌柜拱了下手表示歉意,去揪那跑堂的耳朵了。

笑声和乐声又一点点冒出来,好像方才的死寂根本没有发生过。

掌柜的抄起鸡毛掸子就往跑堂身上抽:“夭寿种,白瞎我一桌碗筷!”

老张偷偷松了口长气。

六婶移开视线,在转角处指了指:“最里间推窗能瞧见院里槐树的就是你们的房间唷。”

那鹦鹉扑棱着翅膀抢先飞到门楣上,尖着嗓子学舌:“夭寿种!夭寿种!”

六婶正引着二人上楼,闻声突然反手一挥绢帕,像拂尘般凌空扫过鹦鹉头顶:“去!扁毛畜生尽学舌。”

鹦鹉惊得炸开羽毛,悻悻飞回梁柱上嘀咕踏脚,喙子磕得木屑簌簌落下。

一道楼梯将二楼从中分开,两侧各三间房,她领着人走到左侧最里间,门匾上写着“明镜台”。

六婶笑着叮嘱:“顾先生说明日才抽得出身来,今晚各位先歇下吧,宅子里还忙得很,婶就不陪啦。”

她似乎并不喜欢这鹦鹉,下了楼就和掌柜指着鹦鹉抱怨,掌柜搓着手赔笑。

雁安来走在老张前面,推门进去,房间里收拾得干净,天字房窗扇推开,院里一棵大槐树,树影斑驳。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宽近两米的红木雕花大官床,两条薄被叠在竹席上,床帐上倒没拴细纱,点了些艾草条,带着一股淡苦的清气。

就一张床,不过俩大老爷们儿挤什么不是挤。

雁安来随手将臂间挂着的大衣放在门前柜子上,小二后脚端了木盘上来,里面搁着四只碗:

酱爆螺蛳、咸鸭蛋、凉拌黄瓜,豆腐鱼头汤,还有一小壶米酒。

“二位爷若是吃饱了,正好可以出去逛逛集市呢今儿可热闹得很。”

老张摆摆手,拄着拐杖坐下,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夹起一颗螺蛳,用细竹签挑了两下塞进嘴里,咂咂嘴:“成。”

雁安来侧身撑着下颌,眼眸在昏黄灯影下熠熠生光,被救上岸到现在他滴水未进,唯一喝的那点水还吐出来了,现在渴得嗓子冒烟。

他端起酒盏就抿了一口。

甜的,好喝。

他抬头问老张:“你敢吃他们给的东西?”

老张斜眼看他,心里吐槽了句小屁孩家家也喝上酒了,面上不显,低声道:“都已经进了这鬼地方了,对我来说就是个早死晚死的差别。”

“再说了,你你你不也喝了他们给的酒吗?”

雁安来摩挲着杯口的青花釉纹:“嗯……他们的确没什么下毒的理由。”

主要是太渴了。

老张“嗤”一声,说的跟谁不知道一样。

他正好也饿了。

按这个强行分配的身份来看,他们应该是受邀前来的贵客。

六婶话语中对“顾先生”的尊敬是实打实的,而且这个“顾先生”似乎很看重自己,六婶既然说了明天回去和那个“顾先生”见面,他们至少不会死在今晚。

老张正狼吞虎咽,残存的良心还是让他给雁安来剩了一半,他点点头。

“确实,想弄死我们哪儿不是机会,刚刚……”

老张想起刚刚六婶那不人不鬼的语气,打了个颤。

“我看咱俩要么是撞鬼了,要么就是路上早就死了。”老张晃晃酒杯,垂下头,自嘲般喃喃,“我还在这儿做梦呢。”

雁安来沉默听着。

“梦到我也是你的私心吗?”

老张迟疑抬头:“大老爷们说话能别这么娘们唧唧吗?”

雁安来喝口酒,见他情绪没那么低落了,也就移开了目光。

“我不能死啊,我好不容易四十来岁有个乖女儿。”

“你知道我女儿多可爱不?”他扬扬眉毛,“整个幼儿园都喜欢她。”

雁安来点头:“那十分可爱了。”

“那当然。”他得意道,“找到办法回去了给你看照片。”

“你年轻人可得保护我老人家平平安安。”

雁安来没憋住笑:“滚。”

桌边墙上贴着一张皱边的纸,被晚风吹得噼啪作响。

雁安来站起身,越过老张,翻动了两下那熏黄的纸页。老张捏着筷子,被他的动作逼得低头。

大红的字一眼扎进眼底。

“民国二十四年”。

下头细细排着“乙亥年八月初三”,旁边列着“宜祭祀、嫁娶;忌远行、开市”。

“乙亥?

”雁安来盯着黄历出神。

老张捧碗咧个嘴笑:“掉个湖不会把你十几年读的书都忘完了吧?”

他想起之前港城办什么大运会,他跑去当志愿者,天天接送些国内外的学生,港城文旅为了做宣传,让所有志愿者都去看科普视频,免得对着镜头出什么岔子。

“民国二十四年啊,我想想,民国纪年是从退位那年起的,二十四年,那就是一九三五年。”

“一九三五年?”雁安来低声重复。

“嗯,一九三五年,这可不算个太平的年代。”

老张咂咂嘴,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闷了:“小兄弟,你那个……”他指了指雁安来胸口的位置,比划了一下,“你这玩意儿能拍照的吧?”

“嗯?”雁安来低头看了眼胸前挎着的牛皮小包,沉甸甸的,有些重量,压印了串英文单词。

Leica。

这小包从下车时就挂在他身上了。

老张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这玩意儿搁民国可是顶级洋货啊,我逛二手市场那些破铜烂铁的时候,有些贩子就卖些没镜头的壳子,搁现代的话,一台能卖这个数。”

他比出五根手指。

雁安来翻开皮包,里面有几张做了涂鸦的信签纸,还有一张证件。

皮面软塌,打开后,内页是一张浅灰底的照片,他身着白衬衫、打着深色领结,头发向后梳得整齐,神情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骄矜。

照片下方盖着一方朱印,“上海法租界公共租界新闻审查署”。旁边留着一串编号。

老张“嚯”一声,感叹一句大都市少爷也得找工作呢:“新闻记者啊。”

雁安来随手拨弄着镜头,老张眼尖,看见背盖缝里透出一点黑卷边,忙伸手拦住:“等等,里头还有胶片。”

胶片?

老张抿着唇角:“你这看着残卷不多,顶多还能用十几次。可别乱按,这破地方估计难买胶卷,老机子烧的不是电,是钱。”

雁安来了然地点点头,将相机放回牛皮包,虽然没有太听懂,但不碰就行了,或者趁老张不在的时候捣鼓捣鼓,他一向很听话。

窗外又炸起一阵锣鼓声,铜钹劈啪作响,鞭炮味灌入,雁安来捏住鼻子。

河对岸垂柳枝条摇曳,枝影间透出一片连绵的灯火,人声喧闹,只能看个隐隐约约。

“好吵。”

这是那小二说的什么集会。

老张竖起耳朵:“这是唱大戏还是闹洞房啊,半夜还这么不消停。”

“好热闹。”雁安来看得仔细。

“热闹个屁,吵死人了。”

雁安来已经对老张的粗言粗语脱敏了,他托着腮盯着窗外发怔:“这镇上人有这么多么。”

望着那片灯火,他眯了下眼睛,“看不清。”

老张打了个哈欠,扯过被角:“看不清就别看了,反正咱们也懒得去,困死了!”

雁安来没应声,听话地关上了窗子。

夜色已深,二人都没什么出门的兴致。

这种情形,保住小命要紧,别想着到处乱跑了。

索性就着客栈准备的热水简单洗漱了下,老张支起拐杖往床边挪去:“我右你左。”

大官床很宽,躺四个成年人都绰绰有余,他们留了盏煤油灯亮着。

“需要守夜吗?”

雁安来道:“不用。”

六婶说了明天会来接他们,而且就算真有危险也很难自救,不如先睡一觉。死在梦里也不算很痛。

“噢噢,那好。”

老张懒得管为什么,开了一天车困得要死。

“那,那你也快上床睡觉吧。”

“我不急,你很困了吗?”雁安来解着袖口,“困了的话你先睡吧,我待会关灯。”

老张迷迷糊糊的,又不想直接说自己困了,让一个毛小子给自己一个大叔善后。

“没困,我养神呢……”

老张闭上眼睛。

“这个,这个叫进入心流状态,”他打了个哈欠,“你不懂,我搁脑子里捋事情呢。”

他话音渐虚。

雁安来回头时,老张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

浅浅的鼾声响起,雁安来取下左手的腕表,搭在桌子上,伸手在竹篾纹理上摩挲了一下。

又冷又硬,还有细碎的毛刺。

他不喜欢。

将刚才搁置的大衣取来,铺开在左边空出来的那块竹席上再躺上去,他双手交叠老老实实地望着天花板。

溺水时的窒息感,针头钉进血管的刺痛,救护车里忽明忽灭的幽蓝,再到护士盯着他时的笑容。记忆层层叠叠,睡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竹席的凉意透过身下的大衣传来,并不舒服。意识逐渐下坠,呼吸在短促的停顿后拉长,房间里只余下两道绵长的呼吸声。

院子里槐树沙沙作响,镇口的锣鼓终于停下,只余蛙声。

梦却总是扰人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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