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酒桌豺虎伺独客,檐下燕蟒谋同途」

“这段时间的确对庄大人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庄大人多多海涵。”

胡颀站起身也对庄秉锐敬酒,作了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人。

冯博义坐在一旁,见这阵仗,颇有微词:这庄大人也太过意气用事,当着这么多人,也要给宣家公子难堪。

很快冯提举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庄秉锐哪里是只给宣子离难堪,他要给在场所有人难堪。

“招待?如果胡大人的招待指的是用刀剑烟雾来招待庄某的话,那胡大人委实招待得不够好,庄某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留着一条命,可不就徒劳无功不痛不痒吗?”

胡颀坐下来了,要给庄秉锐敬的酒直接自己喝了,撇过头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宣子离不愧谦谦君子之名,听闻这句令沈御史冯提举都脸色惊变的臆言,仅仅对着众人和颜悦色一笑:“原来是之前御史遇刺那件事,说到底,也有宣家一份责咎,宣家这些年操持商会,底下明争暗斗的,整顿不力,才助长出这些土匪行径,惊扰了两位三位大人。”

沈奚渊咳一声,也开了金口:“庄大人实在有些偏颇,遇袭的在场可占了三位,你如何把山匪说得专为害你一人而来?”

庄秉锐闻言也笑了,“的确不是为了我而来。我一个大理寺少卿,又不能同宣家勾结,汲汲为利。”

冯博义听闻此言实在是粗粝刺耳,想他新科中第走马上任,自京城到临川,期间牛鬼蛇神三教九流打了不少交道,见过卖官鬻爵政以贿成的人,也自诩一股清流,是个做实事的百姓父母官,怎么到了你一个颐指气使查案的口里,就扣上唯利是图的帽子!

“庄大人说话可要有证据!”冯博义忍不住辩驳出声。

“怎么没有?那日.......”庄秉锐想说自己在街上碰到的窜三娘,但望着宣子离和蔼脸色,一个念头蹦出来:我若说出此女,恐怕转眼间他们就去捉人灭口!庄秉锐急急打住。

宣子离感兴趣道:“那日如何?”

“那日,”庄秉锐话锋一转,“金吾卫见到那山匪,不仅不抵抗,反倒还放任山匪接近御史轺车,岂非其心可诛?”

胡璠正在喝酒,闻言差点呛到,“你说金吾卫其心可诛?”

疯了吧,这跟说皇帝要行刺御史有什么区别?

此言既出,沈奚渊和胡璠都放松下来:看来这个庄秉锐扯皮扯得唬人,实则隔靴搔痒一窍不通,你看看,连金吾卫配合作戏都说出来了。

桌帷之下,众人目光不能及处,宣子离的拳头默默攥紧:庄秉锐查出了多少?

金吾卫的反应,其实是这场局中屈指可数的漏洞之一,因为万源给他们的回函里写了,他已传密令给金吾卫:“务必确认沈御史性命无虞,其余一切意外不予追究和擅动,凡举动全凭御史指令”。

也就是说,王府护卫以为自己和山匪在演戏给金吾卫看,实际上金吾卫也在和山匪演戏给王府护卫看。

对了,山匪也以为自己在演戏,演给金吾卫和王府护卫看。

想到这里,宣子离也同许多人一样感谢起庄秉锐,要不是庄秉锐受伤,那日一地狼藉后,王府冷静下来可能会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尽管为时已晚,但还是拦不住他们对宣家的立场生出疑虑。

好在庄秉锐作为一个与临川各方势力都几乎毫无牵扯的人出现了,所有人都想牵着这条疯狗去咬别人,所有人都想透过这双琉璃似的眼睛看到自己想探寻的秘密。

于是争抢之下这琉璃摔在地上碎了,疯狗脖子上的绳子断了,所有人的秘密都在这满地碎片里折映出来,在疯狗的咆哮里如洪流倾泻出来,如梦似幻,似真非假,纷纷扰扰,甚嚣尘上。

把每根想捡起来的手指割得流血,咬成对穿。

宣子离苦笑:万源把庄秉锐派来临川,折磨的可不只是慎王一个人啊。

杯深酒浓,自从庄秉锐说出金吾卫三个字后,众人也不紧绷了,如获解脱,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写诗的写诗,勾肩搭背的继续挤眉弄眼,不敢高声语。

沈奚渊更是站起来倡议,豪气万丈:“诸位举杯勿停,奏曲勿断,今日莫谈公务,只享佳酿!”

热闹里,宣子离走到庄秉锐身边,附耳问道:“庄大人一会席散了,可有去处?”

胡璠不知怎的,醉眼朦胧里倒满是警觉,手搭在庄秉锐肩上,对宣子离道:“不劳宣公子,我送庄大人回行馆吧。”

宣子离抬眼,正对上胡璠一双狭长凤眼凶光毕现。

......

等庄秉锐等人回到行馆时,天已黄昏。庄大人水喝多了要解手,准备往外走,却发现房外站着几个王府护卫。

庄秉锐谨慎后退,脚步放轻,好在护卫并无察觉。

万分不对劲。庄秉锐连忙在房中行囊里翻找,发现路引官凭等文书不翼而飞!

胡璠要把他困在临川!

事不宜迟,庄秉锐用力踹倒窗台旁的一处木柜,木柜倒下堵住房门,伴随“砰”的一声巨响,门外登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庄秉锐脚踩上木柜,往窗口一跃,夜色浓重间一具黑影咻地闪进了隔壁空厢房,还顺手合上窗牖。

庄秉锐闪身躲进隔壁厢房里的床底,听着王府护卫似乎是用力推开了他的那间厢房的门,见到窗户大开,定然以为自己已知王府不轨意图,遂跳窗逃跑。

果然,隔壁脚步声谈话声匆匆,似乎是准备抓紧往四周搜寻他的身影。庄秉锐紧皱眉头,虽然现在他还没被找到,但王府加强了戒备,他也很难从包围里只身逃走,就算逃走,没了路引,他也难以离开临川府。

过了好一会儿,庄秉锐见隔壁没了动静,应当是料定他不会藏在客栈束手就擒。他轻轻爬出来,开了一指宽的窗缝,往下望去。

这一看不打紧,行馆四周静悄悄,唯有一人立着,竟还是庄秉锐的熟面孔。

藤臂筋骨,柳眉似裁,正是那个假山匪窜三娘。

庄秉锐身随念动,从身上撕下一块浅色内衬,咬破手指,写下血红几个大字:“官府追你!上楼保命,窜六郎留”,又包进去一块银子,往下看准了,轻轻掷落。

窜三娘正无聊等着,她到此处可不是为了卖艺挣钱,她自从在几日前在潭州路见到庄秉锐,也知道此处不可久留,她有门路,也有之前宣家给她结的工钱,此时候在这里,正是与人约好了要取往别府走的路引。

却不想脚边哐当一声,窜三娘低头一看,见着白帕裹住什么硬物,露出光泽一角。

银子!

窜三娘赶紧捡起来,却看得布上血淋淋几个大字,“官府......保命......窜六郎!”

她猛得抬头,正上方确实有一只手急切地朝她挥舞。

难道是窜六郎在上面?

窜三娘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供官差歇脚的行馆,但此时正好四周无人。她心里一狠,背上布囊,往上轻盈一跳,左脚踩上竖梁借力,右手用力抠住向外伸的房檐瓦片,竟然直直翻身上去,身形如燕,不容抗拒地推开了二楼庄秉锐的窗户。

庄秉锐往后翻滚,好歹没让窜三娘一脚踩在脚下。

窜三娘看清眼前人样貌,惊愕出声:“怎么是你!”庄秉锐顾不上捂窜三娘的嘴,只一扭头,就发现楼下跑出几个人,连忙合上窗,对窜三娘示意噤口。

看来是在行馆一楼客堂守着的王府护卫发现了外面有异常,出来查看。

窜三娘压低了声音:“这些人总不会是来抓我的。”

谁知庄秉锐拧眉毫不客气道:“有何分别?你瞧清楚这些人,与你那日劫御史马车,看到的是不是一群人!”

闻言窜三娘也趴到窗前看,果然看出几个眼熟面孔出来,都是当初她当时紧紧押住庄秉锐时,举着弓箭对准她的。

“他们来回就这几个人,单薄难支,却也不可小觑,”庄秉锐盯着窜三娘,“官府要抓你,绝非我妄言。我知道你们不是真山匪,是宣家叫人假扮的,现在他们目的达到了,不能叫人泄露秘密,所以他们灭口,抓了我就轮到你了!”

窜三娘并不信:“你分明是自身难保,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我与你素不相识,我从未见过你!”说完便要开窗往下跳。

然而窗只拉开一截,窜三娘便滞住了。

庄秉锐在她身后冷笑:“你不信我?那你现在跳下去,看你是否逃得脱!”

窜三娘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嘲弄?若非你这歹人害我,我又怎会被困在这?”

“歹人?谁是歹人,本官是钦差,是不折不扣的六品京官大理寺少卿!那日你也见了他们喊我什么,你到潭州路这么久总不能还不知道御史来了此处!”

“我不与你费口舌,你只需知道跟着我方有一条活路,你若转身投了下面这群人,我看你今后还能有自由身?”

窜三娘深吸一口气,却发现庄秉锐胸口缠着的纱布正往外翕翕渗血,“你受了伤?”

庄秉锐焦急往外看,听闻此言更是转头哂笑:“这不拜你所赐?”

窜三娘琢磨出味来:眼前人剑伤未愈,怕是难逃,千方百计引来我恐怕就是揣着我能助他逃走的念头,既然如此......

“我有把握自己逃出去,也有把握能把你带出去,但是你得应了我,后面不许追究!”

庄秉锐被人逼着做了买卖,然而他胸口还在作痛,更恨自己无能为力,只得咬牙答应。

窜三娘思考片刻,从包囊里拿出一堆奇异玩意。

.......

王府几名护卫此时正满面愁容聚在一起。

“你说这庄少卿,来的时候让大家一顿找,要走了也让大家一顿找。”

另一个耸肩撞了撞他,声音放低:“我怎么感觉胡大人的意思,是不让庄少卿走呢。我今天可看见胡大人叫我兄弟趁庄少卿还没回来的时候,提早去他房里把路引收走。”

“又出了什么事?”先前说话的人有些吃惊,另一个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好像是惹恼了宣家......”

旁边又走来一个,对两人沉声道:“再说闲话!刚刚分到附近巷子的兄弟都摸第三个来回了,你们守这里还不上点心!”

几人讪讪一笑,作鸟兽散开,有两个上楼去庄秉锐房间继续查。

“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划破天际,众人寒毛竖起,往头顶看去。

领头那人心道不妙,这座行馆住的官差可不止庄秉锐一个,好像还有个肥头大面的刘转运使,路过潭州路,往南边濮阳府去的,因此他们也不能大动干戈地搜,顶多贴着窗边听听墙角,还不能叫人给撞见。王府本就被架在火上,要是真跟其他官差出了什么冲突,更如引火**。

这声尖叫把这里的驿丞也吓出来了,驿丞急匆匆从库房里跑出来,问各位大人发生了什么。

护卫队长心中慌乱,握着佩剑就往楼上跑,原本打算支走驿丞也急得没顾上。

刚到庄少卿房门前,只见一个窗上映出一个影子,正手持长剑挥舞戳刺,还有一个人影矮一截,似乎是坐在旁边。

护卫队长喊一声:“小贼不得伤人!”便猛得推开门。

里头灯影缭乱,但能看出坐着的是白胖官人,站着的持剑人脸上戴了一顶傩戏面具,转头望过来。

护卫队长被看得起鸡皮疙瘩,就听见那白胖官人怒极尖声道:“你提着剑,一声招呼也不打就闯进来,是要行刺吗?看清楚了,本官可是朝廷命官!”

“小的是庄少卿的护卫,刚刚以为庄少卿在这间屋子里,见到使剑的影子,还以为是庄少卿遇险.......这才情急闯进来。”

“你如今看清楚了?”

“小的......还要确认一下。”护卫队长死死盯着戴着面具那人,那人似乎能透过傩面上凸出的眼球察觉到他的怀疑,于是捏紧了手里的剑。

所有的王府侍卫都赶了上来,列于护卫队长身后,目光警惕。

护卫队长好像底气又足了些,对面说到底也才两人,他坚定道:“刘官人,最近盗贼流窜,城门贴了好几张悬赏,这位舞剑壮士不如摘下面具,供我们核对一二,也好确认刘官人的身家性命安全。”

那面具人一动不动,刘官人在旁边又尖声嘲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从不知道王府居然有权盘查濮阳府的转运使!”

护卫队长拱手,“得罪了。”

说完就要跨步上前亲自把持剑人脸上的傩面取下来,侍卫举起剑,防备持剑人暴起发难。

“我自己来!”傩面下一道洪亮声音响起。

傩面下,竟然是一个润颊弯眉,目含冷光的女子。

护卫队长不禁一呆,见这傩面人身形高大,他心中早认定是庄秉锐求那刘转运使,假扮个杂技耍子,好混淆目光逃脱了去,他心下茫然,这庄秉锐,究竟在哪里呢?

刘官人冷笑道:“你以为本官窝藏罪犯?本官好不容易能路过潭州路,请来那技艺精湛的舞剑娘子,一解眼馋,就这么叫你打搅了!”

护卫队长连声道歉,带着一群护卫尴尬地退出门外,还替他们合紧了门。他们没着急走,还满心疑虑地看着门窗,没多久,见那窗前影子又跳跃挥舞起来,刘官人似是盯着入了迷,坐着一动不动地瞧,嘴里叫好。

护卫们往楼下走去。

几柱香过去,夜更黑,还是没找到庄秉锐,不仅如此,他们原本设想了庄秉锐的脚程,时间越久,他们越会放大搜寻的范围,以免与庄秉锐错身而过,但这也意味着,拖得越久,越难找到。

护卫队长更加焦虑,恨不得自己也出去找,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再上楼搜一遍房间。一上楼,就见刘官人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对着窗,分外诡异。

护卫队长暗叫不好,一脚踹开窗,只见一具面具和布团塞出来的人形物件,静静坐着看着他,似乎还在微笑。

看得护卫队长心头冒火,他们被人耍了!

补了新的内容,还是一章内写不完,但是的确要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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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酒桌豺虎伺独客,檐下燕蟒谋同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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