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孟津仿佛完全没有要被皇帝杀头的自觉,没事人似的沐浴吃饭。
甚至饭后一反常态,饶有闲情地邀她同逛猎场外的临市。
他从未邀她同行,这叫兰芽很有几分惶惶不真的疑惑感,生怕明日又传出九公主的不堪名声。
可萧孟津却不知兰芽心中疑惑防备,他不过就是想寻个事头打发时间,而她恰好在身边罢了。
每年皇帝春猎秋狩,猎场外都会有百姓自发开设的临时市场。
皇家狩猎与其说是打猎,不如说是联络君臣感情,彰显天家恩宠的郊外宫宴。
尤其是秋狩冬狩,更像是皇帝拖家带口,再捎上诸位宠臣爱卿,大家一同公费吃喝,放松身心的秋游远足。
当然,对诸位皇子自然也是一场公开的考校。
每年秋狩,随行的官员臣子和禁军将士成千上万。
这么多人吃的喝的,其他七零八碎的东西总不好都从家里带罢?
所以在每年行猎期间,众多商贩们都随着秋狝大军行走。
军队在哪里扎营,商贩便立即搭起帐篷,支上货摊,出售各种商品,生意自是异常火爆。
而且,来这儿摆摊,那可不止为赚钱那么庸俗的事儿。
这么一趟,说不准能见着贵人。说不定,还能见着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皇上呐。
这对一个平头小老百姓来说不得吹一辈子?
显然商贩们的想法是很有依据的。
总有像萧孟津这样无所事事的大贵人,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似的东张西望,到这个摊前问问价,那边摸摸瞅瞅。
看起来兴奋得很。
他自己一个人丢脸倒也罢了,偏生这厮还扯着她一起在人堆里窜来窜去。
纵兰芽很是珍惜同他的相处时光,亦觉此举实在有失体面。
可她此刻也不甚体面,小公主一边腹诽,抬袖掩面间却趁机咬下一口糍粑。
炸得金黄油亮的糍粑外酥里糯,香气诱人。
再滚上一层细腻甜糯的绵白糖。一口下去,直教人满足地想大叫,好吃地要跺脚。
她从不知,民间小食亦可如此美味。
身旁的萧孟津见公主一改矜持,一路上遮遮掩掩的偷吃举动,倒是忍不住好笑。
他极为罕见地觉得,这女子也不是那么无趣。
二人随如潮人海挤挤挨挨,慢慢踱到桥边柳树下。
许是因为白日里阳光炽烈,哪怕已是九月入秋,晚间的风依旧带了几丝暖意,是让人不自觉眯起双眼,身心放松的融融和暖。
星空澄澈,远处灯火似繁花千树,又散落如星。星月灯烛,交相辉映,一派恢弘气象。
哪怕只是临时张罗起的市集,道上依旧游人如织,热闹喧腾。
不少长安城郊的百姓也阖家出游。丈夫揽着妻子,脖子上还坐了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一双眼骨碌碌转来转去,目不暇接,兴奋地胖腿直蹬。
黄发垂髫,言笑晏晏。一张张笑脸映着橘黄灯火,好一幅和乐人间。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子享有四海,便应守国门,思社稷。护天下黎元百姓安定祥和。
父皇,他做的算不算好呢?
此时的重华殿。
皇帝偎在萧舜华怀中,闭目由她为自己按摩头穴。
萧舜华一袭水红合欢襟寝衣,跪坐在榻上,葱白玉指微微屈起,轻缓地推按皇帝的太阳穴,手上的蔻丹红艳欲滴。
“爱妃对萧卿之事怎么看?”皇帝神色放松,似不经意地问道。
萧舜华停了手上动作,娇娇地回道:“今日臣妾听策儿说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幸好二位皇子安然无恙,不然臣妾真不知道该怎么向皇上谢罪。”
“当初臣妾听闻皇上竟将秋狩大事交由孟津全权负责,心中已是不胜惶恐,恐天恩浩荡,萧家有负皇上厚爱。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臣妾亦觉无颜面对皇上……”
“可臣妾不过一深宫妇人,不敢妄言。只求皇上,待孟津将刺客捉拿归案,还请皇上看在他护卫皇子及时的份儿上,稍稍免些惩罚!”
“呵,你对他倒是信任得很!”皇帝哼笑一声,幽幽说道。
“皇上又取笑臣妾!”萧贵妃娇嗔一声,媚眼如丝。
“他是萧家唯一的男儿,更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如今年岁渐大,臣妾自是盼着她老人家身康体泰,长命百岁。”
“纵我与孟津年岁相差略大,他也终归是臣妾阿弟呀!臣妾自然盼他平安无事。”萧贵妃一双美目委屈地瞥向皇帝。
萧国公同夫人感情甚笃,共育二女一子。其长女萧舜华与幼子相差九岁。
“那是自然。”
皇帝仍是闭着眼:“爱妃怎么停了?不是想求朕赦你阿弟的罪么?来为朕接着按!”
皇帝一把揽过萧贵妃柔韧柳腰。
金丝帐内自是春色渐浓,一片欢情旖旎。
城外却正是热闹的集市。
夜色清幽,皓月高悬,月影落到河里,依稀映出朦胧的影子。
桥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寻常布衣。远处灯火辉煌,豪门贵族的车马声与行人的欢声笑语汇成一片。
“方才我问询了许多贩夫,他们一日辛苦劳作,也不过能将将果腹罢了。”萧孟津注视着眼前繁华大道,忽然开口。
“但日子辛苦,大多人脸上也全无郁色。”
点点灯火映在他眼中,流淌着微微的困惑和溢开的温柔。
“纵身卑命贱,亦能从容而生,开怀大笑。他们倒比我洒脱!”
兰芽微微侧了头,静静注视着萧孟津,唇畔笑意温软,听他在这温柔夜风里忽然而起的一点感触。
她不欲破坏此刻,不欲破坏萧孟津偶然在她面前展露出的一点真实。
故而兰芽默了片刻,也只是轻轻开口:“其实这世上多的,还是普通人。”
“他们在洪流般的政局里是无力反抗的,若是太平年代,江渚渔樵或伐薪自食,就这么过完一生也不算太坏。”
“若生逢乱世,纵人命贱如草芥,若有机会,还是要努力活下去。”
“日子已经苦的没有尽头,若自己再不找点甜头,苦中作乐,那还怎么活啊?”
话语中何尝不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却不知那人可有听出几分无奈?
兰芽故作轻松地微笑,收起片刻之前那不为人知的自怜。转头望向萧孟津,目中笑意狡黠。
再说了,纵人家真的活得没看上去那么滋润,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银子没了还要面子,你也不好叫他死给你看罢?
两个人都默了下来。
晚风调皮地拂过柳枝,撩起兰芽几缕碎发,痒痒地擦过粉颊,贴到她微翘的鼻尖上。
萧孟津看了片刻,一日的郁愤心情都因这璀璨夜景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第一次在只有他二人时牵了她的手。
兰芽无比惊讶地抬眸,却只听他道:“公主,我们回吧。”
兰芽觉得萧孟津今晚有些诡异。
他回程的路上分明牵了她的手,却又很快松开;这一路上频频注目于她,却又不再同她讲一句话。
待二人回到住处,他率先入了湢室,而后一身水汽坐到榻边,剑眉紧锁,神色凝重,仿佛在做什么重要的抉择。
兰芽今夜已觉他很是不同寻常,此刻望他这幅模样,倒有些不敢上前了。
她怕他又如向前一般对她言语冷肃,怕这一晚好不容易的融洽就要被打破。
可待她磨磨蹭蹭洗沐过后坐到妆镜前,那人却好似心结已解,只殷勤问道:“公主还不安歇吗?”
镜前美人一双清泠泠的眼望去,眸中疑惑与不安都透彻分明。
长发及腰,不施粉黛的姿颜如玉兰初绽,无端端令人心生怜爱。
那人见她这幅模样,一时眼色不自觉变柔,又忍不住笑了笑,耐心地哄慰这心存戒备的小娘子:“公主不累吗?”
兰芽垂了垂眼,显出一些稚弱无辜的神态,可终究抵不过那男人眸中热度,解衣上榻。
下一刻,萧孟津动作麻利地下榻灭灯,上榻的动作更是灵活无比。
一片漆黑里,他钳了她的一双柔荑放到头顶,轻轻啮咬她洁白如玉的耳垂,轻柔如鸿毛般的吻落在脖颈上。
兰芽原是不想做这事的,可终究忍不住为他妥协。
她在心底暗暗唾弃自己。
第二日睁开眼时,日头已经高起。
在看到身侧酣然餍足,睡得香甜的男人时她就知道,什么两日之期,什么快被杀头。
这绝对都是他的诡计。
回想起昨夜,她哭到撞气挣扎时,那男人在她耳边的诱哄之语。
什么“为夫约莫是见不到后日的太阳了”,再便是“不知下辈子还可否娶到公主这般的妙人儿”,“公主何不疼疼我”。
这是他近来显露出的新路数,却叫兰芽更是羞愤。她此刻才知,两日之期大概是真的。
但这计,还不知道是谁设计谁呢。
可萧孟津为何如此大胆,连个样子也不愿做吗?皇帝若知他昨日战战兢兢惶恐难安,今早就敢四仰八叉睡到日上三竿,不知作何感想。
她愈想愈是羞恼不已,一脚将萧孟津踹醒,咬牙微笑:“妾身害怕夫君当真见不到后日的太阳了。夫君不如早些起,趁这最后时光好好去外边走走看看,能看一点算一点,多看一点是一点。”
可方才气上心头,这一脚真踹出去,倒把她自己的睡意吓得个干干净净。
小娘子无辜抬眼,青葱般的十指紧紧掐了被褥。
却见萧孟津被踹醒也不生气。
他自己拥着被子默默坐了一阵,又自顾转身穿了衣。
临走时看了她好几眼,却也再没说什么,只面带笑意而去。
兰芽起先有些惊诧,却也不过片刻便领悟萧孟津这反常的举动是为何。
她也没好意思唤人服侍,只叫束绿递了衣裳端了水便叫人出去了。
她靠在榻上缓了一阵,那处还是疼。只好扶着床柱起身,再慢慢挪到案边,撑着桌面坐了下来。动作无比别扭。
她仰头靠在椅子里,微微闭目,将一切要素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试图厘清现在的局面:
一反常态落到萧孟津头上的差事,莫名其妙出现的刺客,刺杀皇子,还是在二位皇子在一起时。
皇帝忌惮世家朝野人人皆知,盛名煊赫的萧家在老国公死后沉寂了几年。
但随着萧孟津横空出世,一战成名,萧家重新踏入朝局,自然惹人眼红。
想对付他的人不少,萧孟津前段时日也的确日日忙碌,早出晚归且神色疲倦。
想必这场秋狩在背后是早早就热闹起来了。
猎场的确是个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但刺客这招恐怕没几个人敢在皇帝面前使。
故而这刺客来的甚是蹊跷。
皇家猎场本就精挑细选,地形奇巧。又经能工巧匠、机关术师倾力建造,安全性极高。再加上重重禁军严苛把关,竟放了个刺客进来?
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办到这样的事呢?
而刺客行刺对象竟然不是皇帝,而是皇子,还是两位皇子。
这又会是谁的手笔?他针对的究竟是哪一位皇子,还是两者?
若这么说,大皇子岂不是嫌疑最大?可这也太明显了吧。
阳光沉默地划过大半间屋子,在竹地板上留下斑驳日影。林间飞鸟喧戏,竟不知是何时辰了。
只听窗外一声雕枭嘶鸣,兰芽心下一惊,忽地有什么在脑中贯通起来。
她倏地捏紧了拳头,长长地吁出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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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关于临市的记载参考自木兰秋猎相关史料,来源于百度百科。
大姐其实才是最聪明最飒的一个人。知道皇帝就想看萧家,看萧家人丢脸,就多多对他示弱。嘻嘻~谁是小可爱傻白甜还不知道呢?
小萌精:某些时刻凶猛似狼狗,某些时刻娇羞到做作的一个人。
总之像萧孟津这种货色,现阶段对芽芽表达喜欢&好奇的方法就只有这么原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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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秋狩(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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