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杯牛奶上漂浮着一颗麦丽素。
02
沙栀子捧起来,咕噜咕噜。
喝的有一点急了。囫囵吞枣的架势。牛奶的海平线降了一半,在杯壁和嘴唇上留下淡淡遗迹;裹着巧克力外壳的小岛屿被含进嘴里。沙栀子含在齿间,心满意足地咬破了。
她搁下杯子,“剩下的都给你吃。”她把拆开封袋的巧克力麦丽素推到对面桌前。
魏续点点头,擦了擦手心的汗,然后接过来。拿了一颗放到嘴里。
又拿了一颗,落到沙栀子的牛奶杯里。
书店隔间有台便捷的打印机,沙栀子的父亲断然放下话,怎么说沙栀子都要顺利毕业,至少拿到高中文凭也好,这样继承家里的书店之后不至于一窍不通,补习中只要有需要,就抽底下那一摞A4纸打印,没了他再补。书店外面人声嘈杂,里面就贴着墙壁放了隔音泡沫,还是蓝色的,一层层不规则的海浪一样围起了整个小隔间。
落笔声沙沙的。
魏续拿起一张标满红记号的纸,抬头问,“这个定义再背一次,好不好?”
他讲话的声音好温柔,他脸上的表情显示自己根本没察觉自己太温柔。好在沙栀子是个喜欢“你投桃,我报李”的人,不会顺着杆子躲懒,只要魏续是这样的语调,她就格外听话。
沙栀子的父亲也会一点数学计算,以前沙栀子满卷飘红了,就搁在父亲面前。站直了,挨训。…怎么这么笨?有没有听讲啊?这么不认真以后只会越来越笨。沙栀子的父亲恨铁不成钢。沙栀子呆呆的,看起来很乖。等父亲嘴说干了,等她表态的时候,她说,“爸爸,你有的字音调读错了,不该那么念。”
还说他断句不好听。
气地沙栀子的父亲倒仰。透过一丝门缝,沙栀子的父亲看了眼——
沙栀子点点头,接过一张纸。埋头写起来。
让写什么就提笔写什么。
让背什么,就拿到面前乖乖念起来。
沙栀子父亲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关紧了门。奇怪。怎么他喉咙扯破了沙栀子也不听,就听魏续的?怪事。魏续这个孩子…还挺会教人的。
“液体对物体垂直向上的力叫做浮力……”蜘蛛拆网似的,他有条不紊地把公式掰碎了,一点点喂到沙栀子嘴边。
魏续视线落到她嘴边。
沙栀子抿着嘴,费力地听。
他顿了一下,“…栀子,你…”,视线慢慢移到了别处,“…你是不是不喜欢背这些东西?”
沙栀子问:“你怎么发现的?”这还轮不到发现这个词,看就足矣。
她想了想,神情严肃起来。
“我是不喜欢背的……但是这跟穿衣服系鞋带一样,都是很重要的基础知识,必须得背。”沙栀子浑然反客为主了,她抵着桌子往前倾,对魏续劝诫道,“魏续哥哥,你要到外面照顾自己的话,要去大城市读书,竞争很激烈的,这些都是要知道的。实在记不住的话,你可以多想想。”
“多想想,能推理出来这些公式就可以了。”
魏续微微笑了。
“对,要多想。”
“想……?”
魏续喜欢和沙栀子说话。
他下意识跟着沙栀子的话复述。魏续过几天就不能给沙栀子补习了,他本来就是跳级考的高中,六月份过了考试,其实早就被提前录取了。毕竟家里条件一般,得早作打算。父母早年离异,对他的关怀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如不联系的好,时不时打个电话来说些不冷不热的话,浪费时间。省下这些时间,还能趁走之前给栀子多讲几道题。
想这个字有千百种意思。有思考、回忆、打算,还有……想念的意思。
他走了之后,沙栀子会想他吗?
两个并排坐的人思路天南地北地岔开了。
“嗯嗯。想。”沙栀子点头。她放下笔,把凳子拉到魏续旁边,坐下。
“魏续哥哥,别人都说你特别聪明。你肯定也很会想。我们一起来想吧。”小他三岁的女孩子坐到左手边,仰着脸,不觉唇上奶渍。一派认真地说出了让魏续一愣的话。她好像看出了自己孤身去外地,深藏在心里的不安和忧悒,直接对着他断言:“魏续哥哥,去大学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吧。”
句尾连个问号都不加的语气。
沙栀子翻开数学书,活学活用,“魏续哥哥会过得很开心,很幸福。这是一个真命题。”魏续下意识皱眉,张开嘴,想纠正自己辅导的小女孩因为不确定性而导致的错误判断。
“充分条件是,魏续哥哥聪明又努力。对不对?”她抬头询问魏续,眼睛那么亮,那么好看。好像坚信自己说的不会错。
“我想你说的不一定对。”
魏续没办法昧着良心做错题,可是心很软,好想反驳一下嘴上的“正论”。
“……但是,一定不错。”
说完后,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有点软,也有点烫。
03
鬼使神差地,魏续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里的自己的倒影。眉梢溜上的是喜,是欢。
04
魏续去大城市读书了。九月初就要走了,他走之前问沙栀子:“你想要什么吗?”
沙栀子想了想。
她摇摇头,说:“我觉得我什么都有。”
魏续看看她的小书店,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不足百里的小城镇,中国地图上的一个省里,这是地图上多渺小的一块啊。
魏续摸摸沙栀子的头发,说:“我觉得还不够。”你有的还不够多,不够好。他想,有些人值得更多、更好的东西。
临走那一天,魏续到书店里卸任辞职给沙栀子补习的工作,也算是道别。学校里也有魏续的同学听说了消息,给他办了场简单的欢送会,晚上他过来书店还书,一手抱着书,一手提着一个涂着“前程似锦,未来可期”奶油字样的蛋糕,提到沙栀子手里嘱咐道:“晚上不要吃太多,大约六分之一就好,不然会不舒服的。吃不完的放在冰箱里,包装盒不要拆,和其他饭菜串味就不好吃了。”
沙栀子闻到点香气,介于想要和不想要之间。
她露出比较踌躇的表情。
“你不要不收,我想给你吃。”魏续解释的时候,沙栀子的父亲也从后面隔间里撩帘子看了一眼,只听见这孩子说:
“不是欢送会上的蛋糕,倒是有剩下的……可是剩下的怎么好给你吃。当做是心理安慰,我很担心你开学考的,回来路上忍不住买了个,你至少把蛋糕上这几个祝福的字吃到肚子里,让我安心一点,好不好?”他也太爱说好不好这三个字了,说得让人心肠都软了,沙栀子的父亲觉得这孩子怎么比自己还操心,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似的。
沙栀子的父亲觉得这里头很有点值得琢磨的东西,这里头他不知道的事情当然很多。
沙栀子不愿意收,要魏续劝这么久,是有原因的。
她不好意思拿魏续的东西。
刚开始补习,两个人熟识没多久的时候。魏续看的那本奥数精选很快又进货了,结果没过几天又要告罄了,沙栀子脑子一根筋,压根没想到可以把补习功课的部分工资抵这本魏续要的书,把书直接给人;她偷偷藏起来一本,带到中文名著区去看了,自觉办了好事,心想:等魏续来了,应该就能买到了吧。
结果沙栀子自己看书看得着迷,一时忘了时间,忽然一只手拿着本书在她眼前摆了摆:“送给你。”
魏续每个月精打细算,当然要抽点生活费来买书,对自身的提升进行长远投资。
沙栀子知道才给他留书的,那本诗集放到她手里,她都没回过神来,一副魂游九天的样子。
半晌才低头,“怎么送这个给我?”
魏续说,“上个月你不是去跟叔叔办了身份证吗?”她点头,可是这跟送书有什么关系,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他的睫毛那么长,很容易做出思索状,想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解释道,“我看见你身份证上的日期了,就是生日,嗯,我知道自己送早了,还有一个月呢。可是我想了一个月,真怕自己忘了。”
他模拟考、联考、周考轮着来,有次试卷上名字差点忘了写,惊出一身汗。
昏了头,什么都可能给忘了。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趁自己记得牢牢的时候,手上攥着钱的时候把大事给解决了为妙。这可是魏续惯常的行为指针。
但他绝没想到这件事没让沙栀子高兴,反而羞愧得一看他就臊眉搭眼的,仿佛做了很对他不起的事情。
那本又厚又贵的诗集,沙栀子靠零用钱根本买不起,现在居然作为礼物收到了。沙栀子忍不住往后一缩,手指碰到了那本奥数精选的封面,硬邦邦,沉甸甸的,鼻尖是油墨的香气和魏续笑起来淡淡呼气的热。沙栀子没有想过要送魏续什么。沙栀子都没有想过要把奥数精选买下来。她忽然有点羞愧难当。她抱起书包,逃也似的跑出了书店。身后魏续的声音一点一点变远了。
最后那本诗集还得是托书店老板、也就是沙栀子的父亲才送到她手里的。
人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你对我很好,我却对你很一般。你不在意这种一般,我却很在意这份好,如果接受了你的好,我该怎么保证以后也对你很好呢?”
这不是个哲学问题,但一定算个绕口令。沙栀子拿这个做理由拒绝他送的红豆面包、书皮、甚至于随手买的发卡手链的时候,魏续松了一口气,他不以为然地微微笑了。魏续断然地说,“我不用你对我好,这么辛苦的事,不要做。”
“你开开心心的,我就满心春风了。”
总之这件事沙栀子的父亲偶然从她嘴里撬出来之后,看魏续的眼神就变了。
像看一个傻瓜。
又有种戏剧性的沉痛和无奈。
看他就像看一个只喂孩子吃糖和蜂蜜、一味溺爱、一路惯坏的家长一样。
04
坐的是早点的火车,送他的有同学、老师、沙栀子和她的父亲。
车站边魏续问沙栀子吃早饭没有,送他的几个同学探头过来,揉着肚皮说没来得及吃还,魏续给她买了碗粉,又给几个同学买了早点,沙栀子刚准备拿方便筷子,魏续突然想起来什么,开口道,“别用那个吃。”他觉得不太卫生,背包里拿出个粉色装竹筷子的盒,拿给乖乖收手、等在一边的栀子。
同学在旁边有偷偷笑的,也有光明正大笑的,揶揄几句,“就魏续不嫌麻烦,现在好了,自己有个筷子盒,又给小爱人准备个粉的盒,人家肯定嫌事多不会用的……”
魏续说:“你们不要瞎说。”
皱了皱眉,魏续补了句:“以后我给洗。”这下沙栀子的父亲喉咙里也闷出笑来。
“你去城里读书,栀子在镇上用你给的竹筷子,寄给你洗吗?”话说出来魏续也呆住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魏续要走了,反而对比他安定一百倍的沙栀子不放心。
他想了半天,把吃饱喝足的沙栀子牵到外面说了几句话,塞了一些他存的钱,“你给钱找人帮你洗,在外面不用一次性的筷子,好不好?我怕病从口入,那些东西放在租铺子里经常积灰、沾上细菌,镇上的医疗设施也一般……等回来了我给你洗,知道了吗?”
除了好不好,他说的稍微有些强制性的、严厉的话就是——知道了吗?
治的沙栀子服服帖帖。
只得点头。
“你可以买一点你喜欢的东西。”他数了数几张纸钱和硬币,嘱咐道,“…先讲讲价再买,不要被骗了。”沙栀子的心也稍稍变轻了。
有点说不上来的,飘飘忽忽的感觉。
突然眼圈红红。
沙栀子说:“我肯定会自己洗的。你不要把我想的像公主一样,好不好?”
这话是很认真的。
两个小孩子轮番好不好了一回,听得人直发笑,沙栀子的父亲听到那个魏续同学说起的“小爱人”称呼,觉得也是瞎说、瞎搞,看了半天,又不太确定了,直到回去按计算器的时候也在想这回事,几十年来头一次算错了帐,想起来一个词:空穴来风。
没有空穴,哪来的风?!
坐上火车,放置好行李,和他们告别,魏续望着往后跑的景物和人物。
等到望见对方往回走,往镇上走了,他才恍惚地收回眼,靠在轰隆隆火车的椅背上,心中却是略微不舍地、甘丝丝地想着:不好……我是很想你做公主的。有条件做公主为什么不做……如果没有条件做公主,那就创造条件去做。所以你说,好不好?
我觉得不好。
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只管做出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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