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生镇城外入目皆是一片白,曾经倔强勾住枝干的黄绿色叶子如今早已消失在苍茫大地。
无极门便处在这处雪山的最高处,望着远处的漆黑一点,方璃呼出一口白气,再次扬鞭,马儿瞬间冲了出去。
直到上了山路,方璃才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她拍了下马儿的屁股,马儿便熟练地掉头,沿着原路离去。
方璃三步并作一步,一路奔跑。沿路岔路众多,她不得不隔几步做下标记。然而即便如此,方璃的脚步仍缓缓变慢。
她转身环顾四周,依旧是望不到头的一片白,先前所做的标识没有出现,才让她的心放下一点,看来她并没有在原地打转。但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岔路,方璃难得犹豫起来。
越临近山顶,冷风越凌冽。方璃此时全靠内力撑着,才没有发抖。若是在路上耽搁太久时间,只怕到了无极门会落入下风。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她不知感受到什么,眼神定了定,抬脚朝左边走去。
此条小路愈走愈窄,直到穿过两树之间的缝隙,如拨云见日般,眼前豁然开朗。
方璃目光灼灼,心中惊讶,在这寒冷的冬日,此处竟能造出这么大的一处花房。
没错,穿过缝隙后所见不是无极门的门庭,而是各类绽放的奇花异草,甚至连围住此处小天地的长竹都郁郁青青地挺立着。
适才在风中闻到清新草木香,方璃只当是无极门闲着没事干研究出的香物,却没想到会闯入他人小院。如此美景,这里的主人一定下足了功夫,自己无端造访必定会引起不满。
思及此处,方璃毫不犹豫地就要返回。却不料一人影从垂挂的吊兰后走出来,方璃缓缓停住脚步。
“方施主,你既与这里的花草有缘,何不留下陪它们片刻?”
方璃抬眼盯着来人,良久后露出笑容:“悟寂大师,我是与花草有缘,还是与你有缘呢?”
悟寂大师一身浅灰色长袍,眼神亲和地盯着方璃,哪怕方璃语气不善,他也笑着点点头:“方施主,花草与你有缘,小僧亦与你有缘。”
方璃抱臂,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那大师你说说,我们有什么缘分?”
悟寂大师垂下眼,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细纹才显现出来。他声音不高不低:“山路之间有那么多条路,施主却偏偏走到了这里,这是你与花草的缘。我在高塔处长居,隔几日才会下来照顾这些花草,但却能与施主相遇,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我曾听闻,这缘分呢,也分善恶。”方璃后退半步,“我这人最没有佛心,只怕我与悟寂大师的缘并非善缘,而是恶缘。今日无意打扰大师,且我还有急事,改日再和王弃尘一起来拜访大师。”
悟寂大师笑容依旧:“弃尘已在我楼中做客,方施主何必等改日?”
方璃猛地回头,长剑脱鞘凌厉地劈了过去:“你,找死吗?”
“施主误会了,弃尘是自愿来我这做客的。”悟寂大师站在原地不动,伸手化解了袭向他的剑气,“或许施主不信,但我与弃尘这孩子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差。”
方璃的剑停在悟寂大师额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始终没有言语。
悟寂大师再次闭上眼睛,双手慢慢合十:“弃尘与我说你的剑法师承于他,但早已胜过他,我本不相信,如今却不得不信了。武林代有才人出,哪怕今日死于你的剑下,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闻言方璃冷笑一声,却收回了剑:“既是长辈,我又怎么会杀你?带我去见王弃尘吧。”
悟寂大师睁开眼,笑意更甚。转身离去,默认方璃会跟上。
方璃将剑插回腰间,盯着他的背影,握紧拳头追了上去。
*
一出花房,冷风再次灌入方璃脖颈。她忍不住开口道:“你既然爱花,为何不将花房建得再大些?”
悟寂大师叹息:“我并非爱花,只是不忍花草在冬日枯萎,所以便已内力维持那一隅天地的温度,使他们能够自在度过冬日。然则我功力不足,即使想渡所有花草,也无能为力,因此我也时常愧疚。”
方璃缩了缩脖子,眉头不解地皱起:“江湖人尊称你为大师,我还以为你是有些真本事的和尚,没想到竟说出这样的傻话。”
“施主可否细说我傻在何处?”悟寂大师脚步不停,推开塔楼大门,一股檀香与热气扑面而来。
方璃放下挡风的手,也没有与他客气:“且不说花开花落是天地定数,花草早已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冬日败,春日开,谁也不能说它死在了冬日。你只能让一隅的花草见到冬日的景色又如何,其他花草难道会因为你,来年就活不过来了吗?悟寂大师慈悲为怀,但是否习惯了高高在上,忘记了花草既能存于世间,那就必定有它的强悍之处,并不需要一人自以为是的帮助。”
“花草并无所谓你的举动,而你却因自己的想法感到愧疚,这难道不傻吗?”
悟寂大师的背影顿住一瞬,继续往楼上走去。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施主说自己没有佛心,但小僧却觉得你比我更有慧根。”
方璃上下打量楼内,闻言只笑了笑,没有再回复。楼间只剩下二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最高处。
终于走完所有阶梯,一踏进阁楼,方璃便匆匆绕过悟寂大师,呼唤道:“王弃尘?”
奈何入眼的只有一张矮桌和一盘棋局,方璃掀开所有帘幔,厅内顿时明亮起来,但依旧没有王弃尘的身影。
方璃却空前冷静,她慢慢转身,竟笑起来:“是谁指使你,萧寒岩?”
悟寂大师低垂着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串佛珠。他双手合十:“小僧并非戏耍施主,也没有受任何指使。弃尘的确就在这楼中,那日我邀他相见,希望他能解我心中疑惑。但他却说我的疑惑只有一人能解开,那便是施主你。”
“这个疑惑困在我心中多年,每每思及我便难抑痛苦。我与青灯古佛相伴多年,却依旧不能开解自己。听到弃尘这么说,我自是不信,但却想见施主一面,弃尘却极抗拒我去见你。因此,我只能出此下策,引你来见我了。”
方璃上前几步:“所以,王弃尘他没事?”
悟寂道:“自然,贫僧早已不杀生。”
方璃松了劲,随意盘腿坐在了矮桌前,反倒招呼起悟寂:“大师还愣着做什么,坐吧。既然王弃尘对我如此信任,那就说说看吧,什么疑惑竟能让超尘脱世的悟寂大师如此痛苦。”
悟寂不急不缓地跪坐在方璃对面,澄亮的眼睛与方璃直视,片刻后他开口道:“世间人都难逃一个缘字,缘深了两人之间便有了各种各样的羁绊,难免会使人蒙蔽双眼。我少时愚钝,也被蒙蔽着做了许多错事。在我还清所有债后,我毅然决然遁入空门,斩断世间所有尘缘。修佛这些年,我内心平静,终于能对所有人事物一视同仁,从心地活于世间。”
方璃捻起一颗棋子,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但有一天我骤然听闻一件惊天骇俗的事,我本该和从前一般,任由事情发展,不要过分掺和尘间事。可即使这样,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我刻意避世,但每夜盯着佛祖眼睛时,竟觉得他在谴责我。我心中不解,从前的旧人旧事为何会缠绕我,我不敢做出任何行动,我怕我的决定是被未断的尘缘所裹挟做出的。但若是不做出行动,是否也是一种裹挟呢?不同的答案时常浮在我脑中,可我不能抓住任何一个。方施主,若你是我,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方璃轻轻放下一颗棋子,盯着棋局,笑道:“我非你,我的答案于你而言不会有任何用处。但,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悟寂面露疑惑,拿起棋子,却被方璃阻拦。
方璃抬眼道:“能使大师如此紧张,这件事必定威胁到了世人吧?我猜是大师从前的旧友做出了错事,但这件事涉及太大,大师担心被尘缘蒙蔽,做出错误的选择,成为旧友的帮凶。”
悟寂不语,慢慢合上眼,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
“我自小与佛祖无缘,不敢为大师解惑。”方璃再次落子,“但也不忍看大师如此痛苦,那我便说说我的看法吧。这件事如何做,其实很简单。大师,若这件事不是你的旧友做下的,你会如何做?”
悟寂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方璃。
方璃嘴角勾起:“你看,我说大师心中已有答案了。大师说得没错,你迟迟不行动已然是被尘缘裹挟其中,成为了帮凶。既然大师希望自己脱离世间,看清所有人,那就把这个旧友忘掉,只当这是陌生人所做。不听不想,一切从心。大师不是一般人,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
她最后落下一子,盯着棋局满意道:“大师啊,若是天平倾斜,沉默也是一种沉沦。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所有人都不再沉默,哪怕是嘶吼怒骂,也好过什么都不做的好。你说是吧?”
方璃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好了,我的答案已经告诉你了,王弃尘呢?”
悟寂终于开口:“大门,我猜这个时辰他已到了大门,正准备离开。”
方璃急忙朝下望去,果然王弃尘脚步匆匆地走上小径。她立即头也不回地跑下楼:“大师,不必相送。”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处,悟寂喃喃道:“从心,从心。”
待他回过神,低头看棋盘时,才发现多年来一直无法解开的残局已豁然开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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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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