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看着手边的玻璃杯，澄清的液体在其中随着桌面振动左右晃荡，头顶吊起的灯笼罩住杯口，水面反射着不知名的光芒，直到从旁边飘来的烟灰掉进杯子里，顾临才像终于回过神了一样，抬起眼睛，沉默的看向周围。

喧闹、嘈杂，旁边的人搂着他的肩膀，举起手里的酒杯。

几个人凑在一起点燃打火机，香烟燃起一瞬间发红的火光，冒出白色的细烟。

说实话，顾临已经不想在继续陪他们浪费时间下去了。

顾临侧过头，在层层人群的阻碍下，看向叶铭的方向。

叶铭被这些吵闹的人围着，身处酒桌的他们就像被蒙住眼睛无法视物的鬼怪，从脸一直红到脖子，看不见其他人的表情，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眼睛里只看得见酒杯里微不足道的透明液体，举起杯子，不断递到其他人面前。

这些全身漆黑的鬼怪仿佛一个个的沼泽，全黑的虚影挡住模糊不清的五官，他们朝人微笑，朝人伸手，唯独不会收起自己周身的粘液。

这些粘液散发出恶心的恶臭，随着沼泽地冒起污浊丑陋的泡沫。

顾临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懊恼，他真的很后悔，他很后悔自己平常对这些人的仁慈和包容，才会导致现在这个局面。

无论哪一次这些烦人的苍蝇在他耳边嗡嗡嗡，顾临都会笑着迎合几句，同样举起酒杯跟人碰杯，然后面不改色的仰头喝下。

往常被沼泽席卷的不是他，所以顾临不在乎这些人，他永远都是轻而易举摆脱掉泥潭中伸出的那一只只手。

可是现在不一样。

顾临很清楚，叶铭从不喝酒。

一开始看到那些人向叶铭递酒的时候，顾临既感到厌恶，却又隐隐藏了几分期待。

他收起当作盾牌的笑容，挑起眉像看戏一样去看这些戏团饲养的搞笑猴子，看着他们学习人类的动作手舞足蹈。

顾临向来把自己最隐秘的傲慢藏得很好。

在猴子们摊开手掌心把酒杯叽叽喳喳递给叶铭时，顾临迟疑了几秒，没有马上阻止。

骨子里那份不视物的傲慢在催化剂的作用下转换成无法抑制的心动。

他在等，等着看叶铭到底会不会在所有人的面前拒绝让他难堪。

同时期待着，期待那个从来都贯彻自己原则的叶铭会不会为了他收敛，为了他勉强自己。

长久以来，顾临都不介意叶铭带给他的一些伤害，无论是□□还是精神，如果叶铭拒绝掉这杯酒，让他因此遭到其他人的耻笑，顾临依旧会心满意足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说他是受虐也好，犯贱也罢，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叶铭为了他忍下这些他从不正眼相看的戏弄——

顾临真的不敢想他的心脏会为了叶铭跳动到什么程度。

他太想看了。

他太想要得到自己的心脏从耳膜深处爆炸，带着血肉不堪的疼痛爆开时那一瞬间的快感。

所以顾临什么都没有做。

当时叶铭看着那杯酒，视线微抬，瞥了一眼递给他酒的男人，最后在所有人起哄的哄笑声里接下酒杯。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顾临，没有去探寻顾临的态度。

叶铭选择了为他忍耐。

顾临很难形容那一刻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叶铭喝下第一口酒。

他以为自己会因为叶铭的退让兴奋，会因为叶铭被迫忍耐而产生快感。

可现实是，当看到叶铭柔软的嘴唇贴在玻璃杯边缘，玻璃压着嘴唇向下凹陷，倾斜杯身，透明辛辣的液体一点点减少，喉间持续吞咽时，顾临猛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舌尖。

顾临觉得自己应该夺过酒杯，把昂贵的酒泼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扯着叶铭衣领求他施舍一个亲吻。

然而顾临的视线定格在液体不断变少的玻璃杯上，一动不动，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玻璃杯上反射的光芒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加闪烁，亮得他不得不把视线凝滞在叶铭身上。

他应该去阻止叶铭的。

也许是第一步就已经踏错了，任何补救都会变得没有意义，最终顾临站在原地，皱起眉头，紧紧盯着叶铭放下空酒杯，手掌握着杯壁，挡住了玻璃杯上那圈划伤眼球的光点。

他没有阻拦那个男人递过来的酒杯，也没有阻拦叶铭仰起头喝下他讨厌的酒精。

顾临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酒局越闹越大，所有人都在欢声笑语，吵闹的酒桌上顾临渐渐感到手指发抖。

叶铭甚至没有坐在他旁边，而是被那些“热情”的酒鬼拽去了别的桌。

他从人群的阻挡中挣扎着望向叶铭的方向。

让顾临格外意外的是，他对上了叶铭的视线。

本该早早醉倒的叶铭正看着他的方向，那双眼睛就跟平常一样，清醒、明亮。

顾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冲动。

“诶，说起来你之前不是说有对象了吗，怎么也不叫出来带给哥几个瞧瞧。大家都好奇你小子找的是什么样的大美女呢，整天藏着掖着，居然还没一个人见过。”

旁边那人絮絮叨叨讲着半真半假的醉话，顾临深深呼出一口气。

叶铭已经低下头，重新被无止境的酒精环绕，但他看过来的视线让顾临再也无法沉默的坐下去。

顾临看着手边不再清澈，多出了杂质和灰尘的液体，他猛地松开手，玻璃杯从他手中脱落，失去支撑的杯子歪倒一旁，精致的液体从中泼洒而出。

水狠狠砸在灰色的地板上，留下过深的印子，在其他人开始新一轮的哄笑之前，顾临把倒空的杯子随意的往地上一抛。

玻璃渣子碎开四散，顺着地板的纹路一直滑行到各个偏僻角落。

宛如蛛网。

顾临受够了这场作茧自缚的笑话。

“我先走了。”

寂静的饭桌间，顾临用鞋底踩过碎掉的玻璃渣，快速走到叶铭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带他走出无止境的包围。

顾临拉着叶铭一路走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几乎是刚进门，就把对方按在墙上亲了过去。

舌尖只能尝到湿热的酒味。

顾临真的很后悔。

他用劲把拳头砸在厕所的瓷砖墙壁上，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靠在叶铭肩膀上。

“叶哥。”

叶铭抬起手，捏了下自己的眉心，他的舌尖此刻发涩发麻，连顾临靠在他身上的触感都让他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叶哥。”

顾临一遍一遍叫着叶铭，他把叶铭圈在自己和墙壁之间，抱着叶铭，把脸埋进对方胸前。

叶铭不知道顾临在确认些什么，他的脑袋很昏，又很清醒，矛盾交错的分界线令他没有太多精力去管顾临的举动。

望着天花板刺眼的灯泡，叶铭把脑袋向后仰，靠着墙壁借力。

叶铭从来都不喝酒，他讨厌酒精的味道，更讨厌酒精带给他的感受。

刺痛的酒精似乎腐蚀了叶铭的舌头，让他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刺痛，胃里不断翻搅，搅动他本来就没有吃多少东西的胃部。

说不上来到底酒精到底让他哪里难受，反正叶铭能够感知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奇怪。

他讨厌酒，最讨厌的不是生理性的难受，而是被酒精玩弄大脑。

酒精会操控他的情绪。

“叶哥，对不……”

“顾临。”

顾临的话被叶铭打断。

叶铭突然抬起胳膊，回给顾临一个拥抱，他紧紧抱住顾临，闭上眼睛，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压在顾临身上。

“你稍微安静一点。”

原本想要道歉的顾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顾临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做的事情根本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他对叶铭做了太多过分的事情。

他从来没有真正向叶铭道过歉，却在今天看到叶铭因为酒精不舒服的样子后没办法继续忍下去。

然而他想道歉的时候，他发现，这句“对不起”已经不是叶铭想听到的了。

顾临猛然间意识到，其实今天不是叶铭第一次为了他忍耐，叶铭早就为了他忍了太多次。

曾经他抛下了为了他改变的叶铭，连句正经的分手都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留下，悄无声息的跑掉，又在无法忍受漫长的痛苦后，擅自出现。

顾临没有想过结婚，没有想过告诉自己的朋友，没有想过把叶铭介绍给父母。

他以为叶铭也一样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如他预期一般，叶铭确实从来没有提过这些，没有婚礼、没有亲朋好友、没有未来，他们俩保持着顾临心中理想的关系交往到现在。

要是没有目睹叶铭喝下那杯他厌恶的晶莹液体，顾临可能依旧不会去思考，这场关系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东西。

他也说不清是他刻意不去思考，还是他愚昧的大脑替他藏匿了真相。

顾临抱着叶铭发热的身体，被迫去思考，去猜测，他不想面对的可能性。

要是他们现在的关系线，依靠的不是约定俗成的默许，而是叶铭的退让，他该怎么抬起头去看叶铭的脸。

说不清楚那个喝多了醉昏头的人到底是叶铭还是他，顾临只感觉自己的头疼得厉害。

头痛欲裂的影响下，顾临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记忆还是幻觉里，叶铭按着他的头摁进装满水的浴缸，放轻音量冷漠的说：闭嘴。

耳边透过胸膛传来属于叶铭的心跳声，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心跳的速度很快，也很重，顾临尽力睁着发干发涩的眼睛，他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他看不见叶铭的表情，甚至想象不到自己的表情，酒精同样化作模糊的银针搅动他的大脑，流动浑浊的脑浆缓缓从耳朵里流出。

顾临几次试图说些什么，然后失落的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属于叶铭的呼吸声在他的身侧响起，轻轻的气息吹过发丝，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皮肤把温度融合的更高。

过高的温度使顾临的背部开始出汗。

很多话只能是不能挑明的秘密，一旦被翻开暴露在明面上，所有人都会下不了台。

顾临察觉到自己再次陷入和高中时一模一样的僵局。

他被架在火堆的中间，点燃的引线顺着蛇一般扭曲的线路朝着他脚底的草垛撕咬。

留下意味着生不如死，逃走意味着再次抛弃叶铭。

审判就是如此，谁都没有办法接受同性恋。

顾临拽住叶铭的衣领，在大脑头晕目眩的引导中去亲吻对方。

对父母的反抗不过是脑内恶意的臆想，只有坐在餐桌上偶尔想到的幻想足以支撑，即便躺在床上思索被父母赶出家门是怎样的光景，顾临猜他也不会真正施加行动。

火焰烧毁草木的滋味熏出浓浓黑烟，漫长的煎熬几乎他熏得头疼，明明火焰的温度高到融化了一切触及的事物，他的手依旧那么冷，冷得他难受，冻住血管的冰冷剥夺了他对于空气的感知。

顾临感到窒息。

要是月亮挂在天空最高处的时分，叶铭能够扼住他的喉咙杀死他就好了。

“我……”

“我应该告诉过你，安静。”

叶铭第二次打断顾临，他强硬的把顾临的脑袋摁在自己肩膀上，不让他抬头看自己的脸，也不让他继续说话。

与平常相同又不同的强势力度制止了顾临挣扎，他抱紧叶铭，垂下眼皮。

墙壁的温度很冷，靠近叶铭的地方很烫。

顾临真的无比后悔。

摆烂大师顾临和他表面看似在摆实际带飞的三好男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酒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