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说书小生

天色正好,谢灵飞躺在树上,惬意地将双手垫在脑后,嘴里哼着调子,等着自己的小乐子上山来给自己打发时间。

作为死后被封在树上十年有余的游魂,他俨然已经化作了老树精一样的存在。

不仅“本体”是整座山上最粗壮的,树冠更是遮天蔽日。有此树在山上横行霸道,周围的植株都叫苦不迭,自觉退让,埋进土里,给谢灵飞身边留出来相当大一片空地。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奇观——

一片荒山,林木旺盛,唯独在头顶的位置秃了顶,只有一棵三人环抱的巨木独自生长。叶片生机勃勃,在夜中甚至能散发出些许荧光,奇也怪也。

不过就算是这样,荒山也依旧是荒山。无人问津、孤苦伶仃。

好在几年之前,山下来了个“名门正派”,在此扎根立业。顺着山北边一路下去,最气派的那几座建筑就是。托此“名门正派”的福,这片荒山也有了个仙名,称作“神木山”。

眼下,那高门之中正有一位名徒,背着与身形毫不相称的背篓,埋着头吭哧吭哧地往山顶上爬——

正是他近两年找来的小乐子,陆天荷。

年约十六七岁,瘦得像根竹竿。长了一张可任人搓圆捏扁的好人脸孔,头发往脑后一捋,扎了个凌乱的马尾,几缕碎发落在额前。

穿着一身赭色的校服——要用谢灵飞的话来说,那就是丑。

实在是太丑了。

谁家正经门派用这种颜色做校服?

云白不好吗?玄青不好吗?再不济,墨黑色也是可以的嘛。

哪像这个颜色,死气沉沉、老气横秋。再加上是外门弟子,制式更是简陋。陆天荷虽然瘦,但个子还算高挑,这件衣服往身上一套,视觉上就成了个二二分的矮子,怎么看怎么丢面儿。

他暂时没了出声的兴趣,那边陆天荷却已经爬上山顶,将背篓放在树下,兴冲冲地拍了拍树干,叫道:“前辈!!”

谢灵飞没吱声,树枝却“哗”地抖了一下。

陆天荷立刻想起来这老树精不喜欢有人碰他,畏惧地收回手。不过他倒不是怕谢灵飞,单纯胆子小,很快这惧色转成一个没脾气的笑脸,他嘿嘿笑道:“前辈,你醒啦?”

谢灵飞哼了一声,在树枝上翻了个身。

枝叶之间分开一点缝隙,露出一双生得邪性、却极有神采的眼睛。只可惜,陆天荷看不见。

“我道是谁。大清早的,又上山练功来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有背着背篓上山练功的。陆天荷在同门之中地位不高,经常被打发来做这种没人愿意干的粗累活儿,三天两头上来一次,这才有了和谢灵飞混熟的契机。

此时被刺了一句,陆天荷脸色一僵,立刻在心里默念:老树精活久了嘴毒一点很正常。真的很正常!

而后腆着脸贴上去,讨好地拍了拍树干,暗示道:“前辈,我今天带了话本。”

树里头的家伙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谢灵飞故作矜持的声音从树上掉下来:“行吧。要是念得我高兴的话。”

这就是成交的意思了!

陆天荷欢天喜地地跳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随后被树枝提着领子拉开了。他也不介意,在树下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话本,封皮上写了五个大字:《天照山隐录》。

老树精前辈喜欢听话本,尤其喜欢听这本《天照山隐录》。

别的话本遇到不喜欢的情节,他会让自己直接跳过,唯独这一本,从开头到现在,一字不跳,听得津津有味。而只要他听得高兴了,当天的柴就不用愁了——神木山上有神木,只要这位前辈一声令下,山顶上哪棵树倒、倒成什么样、碎成多少块,那就是一眨眼睛的事情。

陆天荷喜滋滋地翻开话本,找到上次念到的地方。是天照门名徒越华流的个人章。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念道:“……却见这一日清晨,面对左右围堵的师兄师姐,越华流不再退忍了。他眼里闪过一丛炽光似的怒火,讥讽道:‘你们算什么东西’!四周众人无不惊愕,勃然色变……”

谢灵飞则挑了个周正舒坦的姿势,重新躺回树枝上,闭上眼睛。

陆天荷人不太着调,声音底色却是清澈柔和的,很适合慢下声来,轻轻地说什么话。

他在树下念话本,话本中的字便如同一颗又一颗珠玉,在谢灵飞心中圆润地滚了滚。

每滚一遭,那些藏在深处的回忆就要更清晰一些。谢灵飞闭着眼睛,似乎真看到师弟越华流对同门鼓起勇气、怒目而视的场景。他无意识地弯起唇角。

这话本上的故事大部分是真的,估计作者就是从前天照门的哪位同门。

他生前离开天照门还没多久,师门就垮了。原本门派的师弟妹们飘散四海,有的进了别的门派,有的成了散修,有的干脆回归尘世,各走各路,怕是后来也不太有见面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这群人里竟然出了这么一朵奇葩,出师以后,竟然去当了话本先生!

在世上待久了,回忆难免有模糊的时候。几十个名字在谢灵飞脑子里转了一圈,他也没琢磨出来写这话本的究竟是谁。

琢磨不出来就不想了。

陆天荷已经念到了越华流施展拳脚和同门们打成一片的场景,谢灵飞一边感叹越华流那厮居然还有这么勇武的时候,心里却隐约飘上来一点不详的预感。

“……师练没料到他还藏着这一招,被打退三步,立刻恼了。他捧着红肿的脸,大叫道:‘越华流,今日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名字倒过来念!’越华流却丝毫不惧。他脚边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再起不能的人影,看起来竟有些威风凛凛。”

“两人对峙之际,一道声音横插进来,颇有霜凝雪练之意:‘聚在这做什么?’众人具是一惊,如同老鼠见了猫,管不得身上疼不疼、面子掉不掉了,一窝蜂地爬起来,撒腿就跑。越华流站定不动,转头望去,一人立于阶上,神情冷刻,正是叙明……”

“停停停!”谢灵飞打断他,“什么东西?跳过!”

“噢……”

没有比陆天荷更听话的了,他翻到下一章,念道:“叙明台此人,天照门中无人……”

“跳!”

“……天将亮了,叙明……”

谢灵飞忍无可忍地坐起来:“怎么全是他?!”

陆天荷迷茫地抬起头:“越华流过后,就是他的章节啊……你很讨厌他吗?”

谢灵飞冷笑一声。

何止是讨厌。

天照门下拢共两脉,一脉在数位长老之下,囊括内外门弟子,人数甚众;一脉在门主栖松子之下,亲传弟子拢共两位,正是叙明台与谢灵飞。

按照常理来说,这对师兄弟入门时年纪相仿,又是同一辈中少有的天赋出挑,应当相亲相爱、形影不离才是。可这二人相看两相厌,已经成了所有天照门人的共识。

若非必要绝不出现在同一场合,饭不同吃,住不同院,奉命带领同门师弟下山历练,也要拆成两组。

毫不夸张地来说,天照门之所以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门派发展成声名尽显的天下大宗,全靠这俩骄子你争我抢、互相膈应。

今日你猎鬼有功,来日我一定要来个更大的把你比下去。此次你为诸门大比的魁首,下次我定要在百家名试中压你一头。越争越不服气,越不服气越争,一发不可收拾。

在谢灵飞眼里,师兄叙明台是个色厉内荏、虚有其表、靠着丹药堆起修为的伪君子;

在叙明台看来,谢灵飞则是一滩心术不正、扶不上墙、一只脚已经踩进邪魔外道的烂泥。

总之,横竖不对头。谢灵飞死了这么多年,乍一听到他的名字,心里仍然不是个滋味。

但俗话说得好,人死恩怨消。死都死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交集了,自己那么大反应干什么?放下才是真。

谢灵飞心平气和地躺回去,决定修正自我、回归本源,做一只宽厚待人的鬼。这次就不骂他了。

“有关他的地方通通跳过,接着念就行。”

树下传来哗啦啦的翻书声。过一会,陆天荷犹犹豫豫的声音飘上来:“……没了。”

谢灵飞:“怎么可能?”不应该还有一个人吗?

陆天荷把书摊给他看:“真没了。叙……那个人的故事就是最后一章。”

谢灵飞飞下去看了一眼,发现陆天荷确实没说谎,顿时愤怒了。霎时间,什么人死恩怨消、心平气和、宽厚待人仿佛都扔狗肚子里去了,谢灵飞脑海里只有两排大字:

一,这个写话本的混球只写叙明台,不写他。

二,叙明台居然才是压轴!

他确信自己的那部分一定是最有趣、最丰富、最吸人眼球的,担得起压轴的好位置。当年在师门,他难道不比叙明台那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受欢迎得多吗?!他半夜带着翻的墙头难道不刺激吗?从各家私库里抢来的宝贝不新奇不好玩吗?这到底是哪个混球写的?

他气得绕树飘了三圈,那边陆天荷捧着话本,也在暗暗发愁:

哎。如今这世道,天照门的话本可不好找啦。一个散了十几年的门派——十几年,足够好些个新门派冒尖拔出头了。

纵使曾经风光一时,在年岁面前,也只有被尘土掩埋的份。

谢灵飞仍不死心。

和叙明台较劲已经成了本能,谢灵飞甚至怀疑,他娘生他下来的时候在他背上刻了一行字:你必须在任何有叙明台存在的地方踩他一脚。当然也有可能是叙明台这个人本来就很让人讨厌。

他凑近陆天荷问道:“谢灵飞呢?”

陆天荷茫然道:“什么谢灵飞?”

“就那个,比叙明台强,比叙明台俊,风流倜傥人见人爱的那个。也是天照门的。”

陆天荷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没想起来是谁。他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老树,在假意附和被拆穿和直言真相被暴打之间勇敢地选择了后者,磕磕巴巴道:“不……不知道。”

岂有此理!

谢灵飞脸色很阴地坐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他才很是勉强地道:“算了。”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听话本的心情,随便朝着一个方向伸出手。

他栖身的老树叶片散发出微微的荧光——也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栖身的这个老树真能算得上半个神木。谢灵飞待在它身上的时候,能操控枝叶树干,还能勉强用一下自己生前修过的绝学。虽然威力已经削弱得没眼看,砍棵树劈个柴还是没问题的。

数条透明的丝线从谢灵飞舒展的指尖、手腕的脉络中延展出来,切菜似的把一棵树砍成了碎块。再一勾,卷着木柴丢到树下,横七竖八地堆成了一座山。

“去。捡完下山。”

“好……啊?”陆天荷像是有些猝不及防,“这么快?”

以往被师兄师姐们打发来上山砍柴,他都要在山上陪谢灵飞消磨一整天时间,直到天黑才下山回去。一般回去以后也快到宵禁的时间了,不会再被塞额外的杂活儿。

可现在才下午……

但他又不敢不听谢灵飞的话,苦着脸磨磨蹭蹭地拉过背篓,往里面装柴。

谢灵飞翘着腿,随意地晃了晃。他低头看了一眼陆天荷的神色,面上浮现一个诡秘的笑。

“陆天荷。”

“什么?”陆天荷茫然地抬起头。

“认识也算久了,给你点好前辈的忠告。”谢灵飞说,“如果有人欺负你,就要让他付出代价。给你难堪就想办法整他,恨他就想办法去取他的命。死咬着他,就算牙齿崩掉也绝不要松口,咬得他血肉淋漓、哭爹喊娘,这样,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陆天荷低头捡柴,蔫头巴脑地说:“我这样的,怕是还没咬到人,就被一脚踢倒了。”

“出息!”

谢灵飞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人。

那小子不情不愿地背着背篓下山,身影化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太阳正滑向西山,一天差不多就这么消磨过去了。谢灵飞坐在树上发呆,正觉得耳根子太清净,就听见不远处一阵杂乱的喧哗声。

他定睛一看,刚下山不久的陆天荷竟然又回来了。

还是被一群人赶着回来的!

观前提示:此文主角道德若隐若现。俩人都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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