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小东西’——这句话不假思索地冒出脑海了。

菲尔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他从青年怜悯的眼神中读出的含义。

菲尔瑞觉得自己该生气，该愤怒，因为青年正在诋毁他喜爱的人和他享受的生活。然而事实上，他呆在原地，不知为何，久久难以回神。

悄然跳动的心脏似是被狠狠攥住，漏了一拍，他呼吸不畅，下意识摁住胸口，低低地深呼吸。

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菲尔瑞？”

菲尔瑞猛地回头。

是秘书长。

她担忧地看着他，“你不舒服吗？”

“不……不，我没事。”

菲尔瑞喃喃道。

他脸色有些发白，但脸颊还算红润，秘书长伸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仔细瞧他几眼，暂且放下心来，转头对青年说：“督察官先生有事的话请先预约，我们老板会接待您。”

‘督察官’。

菲尔瑞从穆利纳斯口中听过这个职称。

据说是特设机构，管一些‘不平常’的事情。但具体的，菲尔瑞就不清楚了。

青年微笑道：“我看这孩子可爱，想跟他多亲近亲近。”

秘书长笑容不变：“我会转告老板的。什么时候可以预约与菲尔瑞见面了，我一定为您留个位置。”

他两相视而笑，看着其乐融融。

“真遗憾，好久没见到这么合眼缘的人了。”青年站起身，随手拍拍衣摆，胸前的金色勋章徐徐生辉。

“我的代号是‘雨燕’。”他微笑道，“下次再见吧，小章鱼。”

漆黑的长外套似燕尾般在他身后展开，雨燕气质独特而鲜明，可他没入人群后，只稍稍眨眼，就再也不见踪影。

秘书长按着菲尔瑞问：“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菲尔瑞还望着雨燕离开的方向，视线在人群中寻找青年的影子，但那身黑制服却哪儿都找不到。

他转头看见秘书长正凝视着他。就像他寻找雨燕那样，她的目光也在他脸上搜寻。

菲尔瑞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补充道：“……我听不懂。”

秘书长看他片刻，菲尔瑞莫名想低下头去，他的眼睑颤动了一下，最终仍与秘书长对视。

“……你一定吓到了吧。”秘书长说，“他说什么都不用放在心上。这位‘雨燕’，哪怕在督察官里，也算是性情奇诡、令人捉摸不透的了。别说你，他的很多下属都搞不清他在想什么。饿不饿？来，我带你去休息室，吃点零食吧。”

人群中，压低的青年冷眼瞧着秘书长带着少年离开，才幽幽地轻叹一声，回到安排给督察官的席位。

他的下属们连忙给他让座，将他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

离他最近的下属递上一小面光屏：“长官，菲尔瑞·奥科特佩斯的户口申请，今天刚走完流程递上来，他很可疑。”

雨燕往靠背上一靠，双腿交叠：“哪里可疑？”

“康里偷猎、走.私，我们本来都准备实施抓捕了，但他突然暴.毙……”

“他不是自己脚滑摔进池子被鱼吃了么。自己没站稳，怪得了谁？”雨燕摸出一把小尖刀，开始慢条斯理地搓指甲，“可能他们蛇类就是没腿吧，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

下属深吸一口气，好声好气地劝说道：“可是长官，他这个时机，死得蹊跷。恰好这时又冒出来一个‘好友遗孤’……”

“这‘遗孤’是假的？”

“这倒不是。”下属说，“确有其人，只是康里和他的父母认识的时间太久远了，托孤怎么也不该托到康里头上……”

“冒名顶替了？”

“……这不好说，因为……”

“因为找到的所有记录都能自圆其说，毫无破绽。”雨燕搓好指甲，举起手来呼地一吹，“我看你就是闲得慌，天天想些有的没的。我刚刚已经和那位小菲尔瑞聊过了，他没什么问题，就是一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倒霉蛋而已。对穆利纳斯，对尤尼克斯，都一无所知。”

下属还想说什么：“可——”

雨燕姿态不变，眼眸却从那飞扬的眼尾瞥了过来。

“你是哪里来的新棒槌？”他似笑非笑，“急着出人头地别往我的小队挤啊。免得功没建起来……”

雨燕伸手，下属眨了下眼睛，忽然瞬身僵硬，一把小剪刀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

雨燕拈着那把刀，轻盈得如同拈花。

“却先把墓碑立好了。”

那把小刀实在纤巧，无害得仿佛只能用来剪指甲，只堪堪比雨燕的手指长半分，抵在咽喉处的仿佛不是刀尖而是雨燕的指尖。

下属却被吓得头皮发麻，半晌，颤颤地咽了口唾沫。他的喉结咕咚一滚，就被刀尖点出一点血痕。

雨燕摊开手，笑盈盈地往他手里的光屏看了一眼，下属立马呈上光屏。雨燕随手在上面盖了个戳。

[通过]。

“祝你好运。”雨燕看着猩红的‘PASS’说，“……小可怜。”

一旦离开葬礼会场，丧事的缅怀氛围便被明亮灯光驱散。秘书长将他带进一间单独的小房间。

“今天很多陌生人，”她嘱咐道，“小菲尔，你呆在这里，不要乱跑哦。有事按铃，会有侍者过来。”

见菲尔瑞乖乖点头，她才匆匆离开。

然而菲尔瑞的心绪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平和。

他看着空气，视线朝着墙壁，眼神却并没有焦点。水晶吊灯的光晕，摆件和壁画的瑰丽色彩，天然香薰的气息……外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望着虚无的方向发呆，大脑自顾自地运转。他敏感的本能是一座全自动工厂，永远燃烧的锅炉吐出热浆，齿轮环环相扣，零件撬动杠杆，流动的金属被注入磨具，一滴渗出的热浆几乎要滴进他脑海——

可它实在融得太快，眨眼间便泯灭成灰，只留下挥之不去的焦糊味。

这股烧焦的气息挥之不去，菲尔瑞找不到源头，只知道有东西正在被灼烧。

火焰中，传出在哀嚎和呐喊。

……

穆利纳斯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自家小孩儿抱着零食桶，举着开了封口的牛奶布丁发呆。菲尔瑞每天都被他打扮得干净漂亮，再系上领结，生而高贵、养尊处优的贵族也未必有他家的小章鱼养眼。

至少穆利纳斯觉得心旷神怡，被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塞满的空气也新奇了几分。

他饶有兴致地想，哦，无忧无虑的心大的小动物也有了烦心事。

男人轻轻合上门，就倚在门边，像观察自家猫咪对着扫地机器人如临大敌的铲屎官那样，欣赏自家章鱼凝重的小模样。

看够了，他忽然出声：“在想雨燕吗？”

菲尔瑞惊醒，不小心抽一口气，把整团布丁直接吸进了嘴里。

当即呛到。

穆利纳斯好笑地给他拍背顺气，少年捂嘴咳嗽，边呛边咽，愣是把一团布丁吞下去了，才如释重负地露出庆幸的表情，再接过穆利纳斯递给他的热可可，咕噜噜灌下大半。

热乎乎的糖分涌入胃囊，仿佛被人从内而外地拥抱。

穆里先生挨着他坐下。

“雨燕对你有些异样的关注，不过，不用担心，他帮了我们不少忙。”穆利纳斯说，“他做‘伙伴’的水平远超绝大多数同僚。你的海豚朋友能免受安乐死，也有他的功劳。”

菲尔瑞：“听起来我应该感谢他？”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不用怕他，把他当平常人对待就好了。”

穆利纳斯低头看少年的头顶的发旋，轻薄的耳鳍耷拉在两侧，脸边的白发正如菲尔瑞低落的情绪一般，垂得很低，看起来毛茸茸的。穆利纳斯顺手揉乱，又慢条斯理地理好被他自己揉乱的发型，享受少年发丝的触感。

“或者说，不要差别对待。倘若你对谁都是平常心，却偏偏怕他，这会让别人认为你对他有意见。”

菲尔瑞说：“不礼貌？”

“对，不礼貌。”

顿了顿，见小章鱼垂着脑袋不吭声，穆利纳斯无奈道：“他再来找你，你就让他来找我，我会处理他。”

菲尔瑞感到男人在自己头上安抚地揉了两下。

先生总是这么可靠。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仿佛什么事情都能提前考量到，什么问题都能轻松解决。只要求助他，就可以安下心来，只要询问他，就能得到答案。

可靠得简直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菲尔瑞垂眸看着茶几，光洁如镜的表面上倒映出他捧着马克杯的影子。

“先生，”他慢慢地问，“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嗯？”

“我的未来，”菲尔瑞说，“作为‘人类’的话……我的未来，会什么样的呢？”

男人笑了起来。他们离得太近，菲尔瑞能清晰地听到穆利纳斯咽喉里溢出一声低哑的笑意。

穆利纳斯说：“你现在过的，不就是人类的生活吗？”

舒适合身的衣装，鲜美可口的佳肴，柔软温暖的床铺。

“但……嗯，怎么说呢……”

菲尔瑞摊开五根手指，品味着手指和腕足截然不同的使用感。

他的腕足曾在夜晚的海风里按住一张废弃纸板，也曾在珠链中打滚，珍珠和水晶珠挤挤挨挨地蹭过他的吸盘。他勾住丝线，打下一个又一个繁复细小的结。

“总觉得，”他喃喃道，“其他人不是像我这么生活的。”

“人与人之间当然会有差别。”穆利纳斯说，“菲尔，你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热可可的白雾轻柔地抚摸菲尔瑞的眼睑。

他点点头，脸便更深地点入雾中。

穆利纳斯的神情仍是冷淡的，他的情绪很少直白地外露。属于成熟男性的稳重和魅力，不仅融入举手投足，也铭刻在他处变不惊的面容上。

但他缓和神情，垂下眉眼，放柔语气，与工作状态截然不同的放松模样，总能让人看出他的惬意和愉快。

灯光照亮在他的五官，阴影凸显出格外深邃的眉眼。

“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正是人类最梦寐以求的事情。”

穆利纳斯看着他，眼神让菲尔瑞感到温柔和喜爱。

男人握拳抵至唇边，似乎也有些难为情，菲尔瑞期待地等着他后半句话，身体不自觉向他微微倾斜，脑袋几乎碰到了他的肩。穆利纳斯只要低头，少年健康红润的脸便近在眼前。

“喜欢就够了。”

他低沉地说，撩起菲尔瑞的刘海，轻轻贴了一下菲尔瑞的额头。

菲尔瑞慢慢睁大了眼睛。

一时间，热可可和牛奶布丁交融的甜香离他远去，他只嗅到男人肩颈间清淡的香水气息，只感受到穆利纳斯的唇瓣，温度和冷血动物的血液一样冰凉，但触感仍是血肉特有的柔软。

和睡前的晚安吻不同，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带着安抚意味的亲密的吻。

脸颊和耳朵不知为何忽然烧了起来，耳朵尖烫得他垂落的耳鳍都吓了一跳。

小章鱼猛地坐正，扇动小翅膀似的耳鳍，呼呼呼给耳朵降温。

穆利纳斯眉眼含笑，泛红的脸颊衬得菲尔瑞那双蓝眼睛越发明亮。

“谢谢先生。”

菲尔瑞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上一句，“我……我很开心。”

少年抿着嘴傻乐，尽力让自己矜持些，但总也克制不住上扬的唇角。

傻乎乎的笨蛋章鱼。

嘴边还沾了一圈热可可的痕迹。

“过来。”穆利纳斯笑了一下，抽.出一张湿巾，“喝得一圈奶渍……”

他伸手，少年乖乖地把下巴搁进他掌心里，任由穆利纳斯捏住自己的脸。热可可留下的印记沾在菲尔瑞唇边，穆利纳斯一边擦，菲尔瑞一边伸出舌尖偷偷舔，险些被穆利纳斯塞了一嘴湿巾。

“馋猫。”穆利纳斯轻声呵斥。

“嘿嘿……”

穆利纳斯给他擦完嘴，顺手享用了一把少年白嫩的脸蛋。他把小孩儿养得很好，天天好吃好喝好睡，总算养出了点肉来，身上虽然没怎么长，身形还是弱不禁风，但脸上肉眼可见地有了几分圆润的轮廓，小脸肉呼呼的，手感非常不错。

“呆在这好好休息。”穆利纳斯说，“乖。”

日理万机的总裁先生只坐了这么一小会儿，便匆匆离开了。

菲尔瑞徐徐呼出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吐息吹散热可可的白雾。

他勉强安下心来。

是啦，先生对他这么好。

才不会伤害他呢。

茶几的倒影中，被吹散一瞬的热气再次升腾而起，幽幽地模糊了少年的面容。

他正出神，敲门声嘟嘟响起，菲尔瑞转头，但想得太入迷，慢了半拍，忘记了要做出回应，于是门被推开，一个稚嫩的女声说：“我们在这玩吧，里面没……呃？”

门开到一半，菲尔瑞和走进半步的幼小女孩对上了视线。

菲尔瑞心里有个小隐患。

本来想两三章就解决掉，但一写就……不小心写多了。

都怪蛇总，总是亲亲抱抱的，随便写写就超字数啦！！

日更真的好痛苦，我真滴不行了，我%￥#……

再坚持一下，写过这个剧情点，我要好好休息休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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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Chapter 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