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翌日,燕辉忍住生理性赖床的诱惑,起了一个大早。

作为一个说到就要做到的人,既然说了要对柳绰好一点,燕辉就打算趁婚假还没休完抓紧时间多带柳绰出门转转——根据他这几天的了解,这个时代对女子虽然没有明清推崇程朱理学后苛刻得那么变态,但也十分严格,不能入仕不能经商也就罢了,关键是出门也有诸多限制。柳绰平日知礼守礼,一看就是那种格外循规蹈矩的人,听一次曲就感动成了那种,平日想必应该很少有机会出门。

他梳洗穿戴后迎着冷风清醒了几分,斗志昂然、精神抖擞:“走,去王妃那边用膳。”

另一边,杜若刚让人将吃过的早膳撤下去,她有些忧心忡忡:“姑娘,按照皇室的规矩,三殿下没来或者没有提前授意,您是不能自行先用膳的。”

柳绰淡定地用丝帕擦了擦嘴,等燕辉?怕是她饿死了都不一定能等来燕辉。她太了解这种心思阴毒城府极深的人,像这种人怕是恨不得能故意让她多饿一饿。如今燕辉尚需借助柳家的实力,不敢真对她怎么样,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更何况昨日她特地等燕辉用早膳,结果燕辉还不是宁愿自己不吃也要故意饿她?

“院里的人都是跟着我从柳府出来的,在小厨房做点东西,谅三皇子也不会知道。何况三皇子不喜和人共同用膳不是王府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吗,大清早的,他没有必要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给自己找不痛快。”

杜若叹气,好吧,反正继她家姑娘新婚第二日就开始琢磨该怎么往夫君房里塞侍妾之后,她家姑娘做什么她都不会惊讶了。

柳绰没有注意一旁杜若像个老妈子似的的唉声叹气,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你说齐泽林想要见我?”

“是,”杜若连忙将自己即将飞到天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一板一正地将暗卫的话重复给柳绰,“齐泽林收到进士卷后并没有太惊讶,粗略地扫了一眼后便将撰抄的卷子还回来了,说如果我们想要他做事,便让幕后能做主的人亲自拿着这东西去找他。”

上一世用齐泽林做引,激起清流和寒门子弟的群愤从而逼迫皇上不得不彻查上官榷是燕辉的手笔。当时她听说的版本是齐泽林见到上官泓的进士卷后满腔孤愤,手持供状敲响登闻鼓,后见魏帝偏护,一腔悲愤血溅朝堂。柳绰原以为这样的人性子必定冲动不计后果,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冷静沉得住气的人吗?那他当年为什么会选择血溅朝堂?

杜若见柳绰皱着眉:“姑娘,您要见吗?”

柳绰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见。”

若是这步棋走不下去,后续的布置势必也会受到影响。她吩咐着杜若,“你派人去柳府,叫二妹把今日的时间空出来。”

“空出来什么啊?”燕辉带着笑意走了进来。

柳绰一惊后立即起身笑迎:“请殿下安,没什么,家妹约我今日陪她去城外庄子上看看,我刚刚在问杜若,今日的时间是否空得出来。”

跟在燕辉身后的柳家小厮被柳绰不留痕迹地剜了一眼,欲哭无泪。他看见三殿下过来本来是想先进来通报一声,奈何三殿下问了他一句王妃起了吗后得到肯定答案后就直接进来了,宛若脚下生风,他总不好强行跑超三殿下赶到前头来通禀吧,那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啊,你今日有事要出去啊?”燕辉有些遗憾。

柳绰没再怪小厮,她一时没想明白燕辉一大清早过来所为何事:“是啊,家妹相邀,也不好拒绝,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吗?”

家妹?那不就是柳璇?燕辉连忙把‘要去城外庄子做什么,需要我一起吗’之类的追问咽了回去。

“倒也没什么事,婚假也没几天了,本来想借这机会陪你好好出去转转。”

柳绰看向燕辉的眼神非常怪异,她的思绪被分裂成两半,一边是奇妙像燕辉这种恨不得抓紧一分一秒向上爬的人竟然会把婚假当成真假?另一边是无奈这怎么还演上瘾了——要想给外间一个琴瑟和鸣的印象昨夜楼心阁的行为就足够了,再多,虽然不会影响什么,但也没必要不是?

燕辉看见柳绰眼中的复杂和闪烁以为她是在纠结,毕竟一个是他一个是自家妹妹。算了,燕辉也不想她为难,于是大气道:“没事,既然你妹妹邀你,你就去吧,改天也是一样。先吃饭吧,你还没用早膳吧?”

“......”

柳绰看向杜若,表情微凝:有人在监视我们院子。

杜若兀自扼腕:看吧!我就说别偷吃吧!

柳绰:查,让人查查,别打草惊蛇。

杜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怎么办,殿下肯定要不高兴了。

柳绰看见杜若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地结束了这段驴头不对马嘴的眼神交流。她抬头十分镇定地冲燕辉回道:“自然没,殿下要在这里用膳吗?”

提前用膳最多失仪,不承认就好,她不相信燕辉还会就此事找证据和她辩证,燕辉这种人还没这么无聊。

“嗯,一起吧。”燕辉本来还在考虑该怎么说才不会显得突兀,结果没想到柳绰如此上道,他欣慰地点了点头,欣然入座。

柳绰感觉燕辉的笑容有几分诡异,然而一时也没看懂燕辉此举的用意,于是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早膳还未天亮就已准备妥当,一直在蒸笼里温着。三皇子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醒何时传膳。然而无数落地的人头告诉他们在三皇子府上伺候需要的就是时刻准备好。所以燕辉话音刚落方入座,婢女们就端着菜鱼贯而入。

燕辉先是被上菜速度给惊了一下,随后又被满桌的菜品给吓到了。十来道甜辣不同的精致菜,八种不同山珍的粥......

这......燕辉震惊地看向柳绰。

柳绰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燕辉就是能莫名读懂她的意思——看我做什么,这是你王府的规矩。

燕辉又愣愣地看回桌上,原主这是想要把儿时没饭吃的苦报复性地享受回来吗?

虽然......也能理解,但他的话就真没这个必要了。

之后一定要找时间和后厨好好说一下。

燕辉秉承着“粒粒皆辛苦”的精神尽量清盘,奈何菜品实在是有些丰富,他一人实在是......诶?为何是他一人?

他看向一直划水实则没有动什么筷子的柳绰。

柳绰僵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继续用勺搅着碗里的粥。

这真不怪她,她食量本来就小,又才用完早膳,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燕辉看见柳绰食不下咽的样子,才想起王府的规矩。

“你起来有多久了?”

柳绰微微一愣,一时不懂燕辉此问有何深意,“差不多一个时辰。”

原是是饿过劲了吗?燕辉懂了,“我知道大魏皇室的规矩是我未用膳前你不能先行用膳,但左右也是在自己府中,规矩这种东西死板地守着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们二人作息不同,之后你无需等我用膳,饿了自行先吃就是。”

柳绰握着勺子的手僵了片刻。这话咋一听是没什么,但结合她今日没顾规矩私自先用早膳之事再听,就能品出不对了。

果然,她就知道燕辉不会无缘无故来她这里用早膳。燕辉的意思很简单——失仪之事可大可小,我知道你今日私用早膳,我可以当作不知,未来我也可以不计较这个规矩,但今日这膳,你得陪我用。

柳绰看着燕辉笑吟吟的眼睛,默默端起粥,逼着自己喝了个精光。

就是嘛,多吃一点,你也太瘦了。燕辉笑吟吟地替柳绰又盛了一碗。

......

马车缓缓地驶向城郊上,柳绰坐在车里,艰难地按压下胃中的翻腾。一大早吃饱后又被迫喝了三碗粥,撑得实在是有些想吐,而始作俑者还一脸乐呵呵的表情就像是做了什么好事一样!

阴险!卑鄙!她从未见过如此无耻又狡诈的人!忌惮柳家暂时动不了她就想出这种卑鄙的办法整她!

“姑娘,地方到了。”颠簸一路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柳绰深吸一口气,她暂时也动不了燕辉,与其“气”倒不如先做正事。根据柳府之人的调查,齐泽林不在乐坊填词之时一般都住在城郊。柳绰原以为齐泽林会像那些寄情山水的文人似的寻一处风景秀丽的清净地方居住,结果掀开车帘一看,地倒是好地,就是不太清净。

“家虽贫,学不辍。身虽劳,犹苦卓......”朗朗的读书声从敲了不少补丁的木屋前传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正拿着根木棍指着写在地上的三字经一字一句地教其他更小的孩童认读。

他头顶扎着两个像结似的小角,缝缝补补的麻布衣沾着不少泥巴和草屑,皮肤因农忙晒得黝黑,但读书时的眼睛却很亮。而跟着他朗读的那些孩童们也和他差不多,应该都是附近农户家的小孩,大多数是男孩,少数几个是女孩。

而竹围的小院中齐泽林正在帮一位老妪撰写信件,他端坐在破旧的小木桌前,写完后很有耐心地又将信翻读了一遍给老妪听,冬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泛起圈圈光晕。

君子在上则息万物之嚣,在下则排一方之难。

柳绰等在车中,没有让人去传话打扰。直到墨水晾干,齐泽林将信放进信封起身相送老妪时才注意到柳绰那辆摘了所有牌子的马车。

他眼中闪过几丝了然,却没有立马做什么,状如寻常般解答完了孩童们的疑问后才挨个哄着他们回家吃饭。

待人都离去后,柳绰才掀开车帘下了车。齐泽林看见柳绰后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来人竟然会是一个女子。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柳绰看着写在地上的三字经,“齐先生是在这儿设立了私塾吗?”

女子的身份只是让齐泽林诧异了一瞬,他没有什么反应地走进院中,“读书?这些孩子家里的农活都干不完。不过是教他们认点字罢了。”

柳绰没再说什么,她让人将上官泓进士考的卷子递给了齐泽林,“你说要我亲自拿着东西过来找你。”

齐泽林似乎笑了一下,他打量着柳绰,似笑非笑,“不知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柳绰对上齐泽林的眼睛,就像是在讲一个过去的故事,语气平稳,不急不慢,“元平十五年进士考中有一名来自东乡郡的考生,叫林平之,考后第二日参加关宴,夜里回的路上因醉酒不慎掉入河中溺亡。他性格腼腆沉默,在京的考生们对他都没有什么特别深印象。他家道中落,和亲戚也没什么往来。死后的第三日老家祖宅着火,六十多的老母亲和一双儿女都没逃出来,被活活地烧死在家中,死状惨烈。无亲无朋无友,贡院只能托礼部替他收了尸,处理了遗物。”

齐泽林终究是没能将平静保持下去,他率先一步移开了眼,看着手中的进士卷,沉默着。

柳绰:“此人没有什么名气,一生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再加上进士考中文章水平一般,肯定中不了榜。礼部贴出白事告示后几日不见有人前来,便依礼草草处理了遗物和遗体。只是当时谁都没有查到,同一批考生中,有一人年少逃荒时曾受过他的恩惠,被他救过性命,在京赴考时还与他私下小聚过几次。”

旧事如潮般涌进齐泽林的脑海中,两年多过去了,但那人温厚腼腆的面容和絮絮叨叨的关心叮嘱却历久弥新。暖色的回忆让齐泽林露出了一点笑容,然而最终却是世事无常生死别离,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露出了几分讥笑,也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世道,“这些事情当年无人知晓,怎么过了两年知道的反而一个比一个清楚。”

一个比一个清楚?柳绰黛眉微蹙,当年齐泽林手持供状血溅朝堂的事情闹得很大,再加上事关四皇子的母家,所以她了解不少。但不管怎么样她都是因为有前世的记忆做线索才能查得出来,知道的一个比一个清楚?这话什么意思?这件事情除了她还有其他人知道?

齐泽林看见柳绰的表情,却没有表现出在意,那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和人聊过,如今讲起来倒觉得恍如昨日,“当年我初到安京,年少轻狂,仗着有些才华,斗文对词,惹了不少事,也得罪了一些人。”

当时的他书生意气,不惧权贵,觉得世道黑暗的上面总有光明,何况以他的才华,考上是迟早的事情,“我觉得我担得起,所以不惧。但也不想连累旁人,是以并没有将和他的交往放在明面上。”

“结果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呵,”齐泽林自嘲地笑了一下。

柳绰知道齐泽林自嘲的意思,进士考的题目由皇帝在提前一天晚上亲选,想要提前知道难如登天,所以上官榷只能从考后的试卷着手。他寻访了很久,终于让他找到了这么一个文采足以考中进士,但亲友关系浅薄,就算是死了也没多少人会在意的倒霉蛋。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在安京城也算是小有风头,如果你和他的交情被放在明面,说不准会让要害他的人多一点忌惮?”齐泽林的性格和柳绰想象中的差距太多,她想要他做的事情他恐怕未必会这么容易如她所愿,柳绰只能试试用言语来增强他的负罪感。

“不用故意激我,”齐泽林一眼就看出柳绰的打算,他冷笑了一声,“为了把我从榜中划去他们都能想出父亲名中带‘进’犯忌讳这种事情,忌惮?怕也只是多一个淹死的亡灵吧。”

当年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只要足够有才就行。父亲名中带“进”和“进士考”冲突,所以需要避讳,多么离谱又可笑的举报理由啊!但就是这么一个离谱的理由,就褫夺了他的中榜成绩,剥夺了他今生所有进士考的资格,多么荒唐?呵,但就这么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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