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客气。”
萧铮那一瞬的凝滞,短暂得叫外人分辨不出。
晏柔月再次目光垂下,微微颔首欠身。
极短的几息,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相对客套的合宜分寸,谁都没多说什么。
然而对晏柔月来说,却是漫长甚至凝重的。
当初在病榻垂危之际,她说过,今生悔之不及,来世也不要见了。
那时哪知道真有来世,又如何料到这来世的头一日便会见到。
“陈越。”萧铮向那抽飞谭二的护卫示意,“送晏世子与晏小姐到濯园。”
“多谢殿下。”至此,晏恩霖若是再迟疑推辞也太矫情,于是利落躬身道谢,晏柔月与家卫亦随着欠身。
“不必多礼。”
萧铮淡淡摆手,目光平和地再次掠过晏家众人,随即转身离去。
那侍卫陈越则主动上前:“晏世子,晏小姐,下官为您带路。”
说话之时另有其他三名惠王府亲卫上前,将谭二并谭家长随、车夫,一人一个,直接拎起来捆了丢上马车,都不用晏家家卫动手。
面对惠王府如此利落果决的作风,晏恩霖既有感谢亦有惊叹,在濯园的客房安歇前,便与妹妹低声感慨:“殿下的名声那样冷峻,行事却仗义又周到,难怪更得太后看重些。”
晏柔月有些出神,听见兄长的话便随口低低应声:“太后娘娘当年辅政威望贤名犹在,自是重实务、轻虚华,不像陛下一样只喜欢说好话的。”
晏恩霖不由侧目,虽说今上政务威望的确不如太后,但这话由素来无心时政的小妹口中提出,还是颇为意外:“阿柔,你这是——”
“哥我累了。”晏柔月看出哥哥神色有些惊讶,不过辅仁年间那些后宫角力平衡的那些事实在算不得什么隐秘,稍微留心时政几分的人都知道。
她此刻还是因着重见萧铮而心绪复杂,对哥哥便直接撒娇敷衍。
果然晏恩霖立刻揉了揉她的额发:“确实,今日担惊受怕又一路着急生气,赶紧去休息,咱们明日回家请父亲做主,好好收拾姓谭的!”
晏柔月点点头,便回了自己客居的厢房。
呆坐片时,心里越发乱了。
陆钊装成农人去与谭二纠缠,惠王“恰好”此时出手,怎么可能。
萧铮必然也是重生再世之人,才会在此时来处理谭二之事。
将来会如何还不知道,以前的纷纷扰扰却不免再上心头,尤其她与萧铮两次死生分别,更是反复萦绕不肯去。
头一次,是在萧铮登基后的第七年,她病故昭阳殿。
那时她消瘦得不算太厉害。
虽然念着在兵变之中枉死的兄长,一夜白头黯然退隐的父亲,还有那个七月小产失去的孩子,都让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可周太医的补药实在神效,她病故前的那几日,面容看着都还不是太过憔悴的,说话的中气似乎也还在。
这让她成功骗过了萧铮,叫他以为她病得没有那样重。
所以在七月初六那日,他们还吵了一回。
他拂袖而去的时候很生气。
以至于她在病榻上最后一刻,记忆里都是他那天的样子。
但再之后魂附画卷的三年日日夜夜,她却也看见了萧铮的另一面。
一直到他自己病故前,比她那时还要消瘦。
而他临终前吩咐人最后的话,与他耗尽心血鞠躬尽瘁的天下苍生万里江山都没有关系。
他说,将皇后的画像放入与朕合葬的棺椁时,轻一些。
想到这里,晏柔月鼻端有些微微地发酸。
这狗皇帝,前世到底两个人明明都很努力了,怎么还会走那个地步呢。
她从小就不爱哭,魂魄依附在画卷上三年也习惯了不能哭,如今就更不会轻易落泪。
起身取茶水抿一口,她便熄灭灯烛安歇下了。
有些事,此刻再想也是无益,还不如养好精神,明天先去料理眼前之事。
经过这大半日奔波焦急,又思绪翻涌,她也真的有些疲惫,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
次日一早,简单盥洗之后出了厢房,便见兄长晏恩霖在廊下与初苓说话,眉头紧蹙,脸色略有些难看。
不过余光扫到晏柔月,晏恩霖又强自舒展眉头:“阿柔,我叫人接了初苓,也从温泉庄子拿了你的东西回来。咱们可以回京了。”
晏柔月心思微转,便大概猜到几分。于是等到向陈越道谢告辞,踏上回京归途时,才低声问道:“是不是没找到我的玉佩?”
这时已经出了濯园,晏恩霖说话便无所顾忌:“谭家的人和马车内外都仔细查过,初苓也没在温泉庄子上找到。万一是已经交到了旁人手里,或是在什么旁的地方,谭二叫冤还是小事,怕是有心人再去生事。”
“肯定落到过谭二手里。”有关这一宗,晏柔月心里倒是笃定。
因为前世事发之后,父亲晏宸是严查过的,这玉佩就是在她酒醉之后偷出去的,谭二已经事先在京城的醉仙楼和秦淮居里都约好狐朋狗友,只要顺利进到京城内,就要带着出去招摇。
不过这些她不能实说,只说自己酒醉时还有三分醒,所以听到了那些话,确定东西已经给了谭二。
晏恩霖知道妹妹酒量,并未深究,只是更加忧心玉佩下落:“难道是谭二在城外与人拥挤的时候掉了?”
晏柔月本来还没想到这里,听哥哥一说,心头便微微一动——陆钊之外,萧铮还有没有安排其他的“路人”去拥挤谭二?
以他的性情手段,尤其是她身故之后魂魄所见的萧铮,行事布局越发狠辣亦越发严密,不出手则矣,出手便是天罗地网,叫人绝无半分退路的。
很快兄妹二人到了城门处,晏柔月刚才所思便验证了一半。
城门守军在按例搜检盘查时对谭家三人并未松捆之事完全没有觉得异常,反而像检查货物一样对他们三人再检验一次,就算手续齐全,还向晏恩霖拱手道:“昭正司的文书今早已至,知会彪下晏世子有案要查,将携带人犯人证进京,查验完毕,晏世子慢走。”
没有用惠王府的名头,而是发了昭正司的文书。
这不只是让他们进城之事顺畅无阻,等回到兴国公府与父亲分说,或是到谭家去理论,都多了一重说头。
毕竟三皇子惠王路遇此事甚至插手过问,事情的严重程度便不可同日而语。
想到这里,进城之后的晏恩霖反而更急着回家去见父亲。
只是在京城街道上骑马,终究不比城外,与外头相类的路程,还是多花了一倍时间才到。
在府里便没有顾忌,晏恩霖大步流星地直奔父亲书房,晏柔月跟在后头,几乎跟不上。
一是哥哥的步伐实在太快,二来便是踏进兴国公府后宅的那一刻,心中竟生出了几分隐隐的迟疑。
所谓近乡情怯,对她而言,近“亲”亦如此。
因而在跟着到父亲书房之前,晏柔月还刻意将脚步放缓了些,尽力调整呼吸与心绪。
这时兄长晏恩霖已经将事情向父亲晏宸简要说明,又将从谭二马车上搜到的香包锦帕证据拿给父亲。
晏宸见到女儿这样的贴身小物被外甥谭邺拿去算计,立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真是畜生!”
起身一路向外走一路问晏恩霖:“邺哥儿现在何处?带去小校场,此事必定还有旁的勾连,一定要全查个明白!”
出书房前又在晏柔月跟前停步,语气骤然慈和:“阿柔,不要怕,爹爹定会给你做主。这事先不要与你母亲说,她最近这几日还是睡的不好,太医说尽量不要劳神动气。”
晏柔月看着此刻须发未白,目光慈爱的父亲,眼眶发热,心情激荡,一时反而说不出什么,唯有乖巧点头。
只是转回自己院子前,又折身追上兄长叮嘱:“哥,你们若去谭家,记得叫上我,不然姑姑坐地撒泼,有些话你们反倒不好说。”
晏恩霖想起谭二的母亲,姑母晏澜的性子,立刻应了:“好。”
得了兄长这句准话,晏柔月这才回到自己闺房盥洗更衣,又叫初苓去主院问一问母亲这几日养病的情形。
前世母亲纪韶华是在昭仁三年病故的,彼时晏柔月悲痛欲绝,也在母亲丧期之中大病一场。
可是后来两年,她又曾经生出几分庆幸——至少母亲不用经历后来那些变故,不然又该如何难过。
当然,如今既有这重来一次的机会,等谭二的事情料理完,她也会好好将晏家纪家那些糟烂亲故的事情一一了断。
不多时初苓回来禀报:“夫人刚刚吃了药睡下了,桂叶姐姐说傍晚再去探望更好些。另外国公爷已经审完了谭家二表少爷,脸色难看极了,说这就要去谭家,差点拿上剑呢!”
“那晚上再过去。”晏柔月点点头,又想想谭家的那些事,一路向外走的同时嗤笑一声,“去谭家其实也不用拿剑,杀人不见血的本事,我倒是也学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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