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枣送礼之后,同舟镖局接了第一笔买卖。
年节将至,茶商每年缴纳供奉是头等大事。宫中御用,外加达官贵人的孝敬,都需上乘佳品,以次充好容易掉脑袋。往往提前三个月开始筹备。
因近年动荡,好几条路都被封死了。北上的渠道就那么一些,贡品又耽搁不得。因此各处茶商早早物色镖局,准备大出血找人押镖。
但许多家镖局不接宁州这头的买卖,怕出事,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早听闻这边匪患猖獗,那帮亡命之徒跟朝廷人马打得有来有回。虽则入秋后稍微消停,但谁敢铤而走险趟这趟浑水呢?要知道,货丢了,那是要赔的。赔不起,招牌都得砸了。因此,茶商求告无门屡屡走空。眼看着冬天下雪,路越发不好走,各自干着急。
听说刘家公子找了个什么同舟镖局。
这镖局似乎是新开的,不知什么底细。直不楞登接了这一单买卖。还走的土匪地界,为了求快,不怕死。观望之人数不胜数。茶商在权衡。如果连刘家的贡品他们能安全送达,那么说明他们有点真本事。找哪个镖局不是找,自家货也着急呢。
同舟镖局十几年前就没落了,如今不知谁打着旗号重出江湖。一上来胆大包天,走捷径,接下刘公子的单。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但一猛子扎进土匪窝这个狠劲儿还是匪夷所思了。果真是拿命赚钱。那群人敢做,刘公子还真敢信,陪他们赌。
同行大多不太看好,等着看乐子。
结果货还真送到了。
只用七天,比其他镖局快了一倍。
同舟镖局名声一炮打响,陆续有人找上门。
他们的铺子非常简陋,在城里一个七拐八绕的巷子里。那户人家卖咸鱼。是个老实忠厚的中年鳏夫,带俩伙计。他们会根据主顾的目的地定价,口气很大,丢了货原价照赔。但不肯透露具体的走线。选择他们纯粹是一场豪赌。
而初出茅庐获胜,说明有一点真本事在。
一些同行看着眼馋,觉得瞎猫碰上死耗子,又或是土匪龟缩,路上已经空了。只是大家没敢尝试。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因而有人眼红,蠢蠢欲动。自己也押了一趟镖走进山里。结果迷了路,七拐八绕撞上土匪,被洗劫一空。
同舟镖局的货却能安然无恙。
如此一对比,傻子都知道应该选谁了。
“他们应该有一条秘密的线,对山路地形非常熟悉。敢走常人不敢走的地方,全身而退。”
同舟镖局的存在引起了众多大商户注意,孟家也收到青枣。这半年来他们借助潘家恢复元气,挺过最危险的阶段,生意有了起色。正好他们冬天也有一批货需要送到北边去,接触了几家镖局,都不算满意。老管家把调查后得到的消息汇报给孟尚谦。
孟尚谦还在考虑当中。
老管家道:“同舟镖局是十几年前的老字号,后来没落了。现如今打着旧名号起复,抢了这个时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陡然做得风生水起,确实有些蹊跷。但目前没查到什么猫腻。时间紧迫,如果再细查的话应该可以挖出他们的底细。”
孟尚谦道:“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买卖。”
镖局来历未必干净,但孟尚谦更在乎,他们的货能不能安全送达北边。同舟镖局背后究竟有什么势力,可以慢慢挖掘。他们得尽快下决定。老管家见大少爷话头松动,便道:“他们派了一个伙计来,您要不要见见?”
孟尚谦想了想,道:“请人进来。”
孟家现在的买卖,都是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经不起太大的风浪。他力求稳妥。可世道容不得人按部就班。匪患扰得宁城至今元气大伤,他在县里做生意,事必躬亲,一万个小心,才这盘死棋盘活了。不一会儿,老管家领着一个伙计进入书房议事。
伙计非常年轻,从未见过这样气派的宅邸,一路上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大少爷,人到了。”
“进来。”
老管家推开书房的门。
孟尚谦抬起头,看见同舟镖局的伙计跟在他后头。
伙计笑容满面道:“大少爷好,我叫阿桥。我师父喊我看看您的货。”
上来就要看货,是觉着已经十拿九稳了吗?
孟尚谦道:“我还没有答应跟你们合作。”
阿桥道:“合作都是谈出来的,您愿意见我,说明您有几分意头,但还存在着疑虑。许多主顾和您一样,觉得我们没名气,资历浅,等不得台面,怕我们贸然夸下海口。您轻信了,后头出岔子,损失惨重。但生意往来,诚意为重。孟家家大业大,如今又是您说了算。您第一次找我们,我们不收钱,只当交个朋友。”
孟尚谦道:“钱是次要的。你们能保证绝对安全吗?”
阿桥道:“我们若吹嘘说有十成,您也未必相信。□□成肯定有。”
孟尚谦道:“那我凭什么找你们?”
阿桥胸有成竹,人也自信,道:“凭我们比别人强,比别人快。别人不敢走的地方我们敢走。我们敢照原价赔,他们敢吗?”
孟尚谦喝了一口茶,平静道:“口气不小。”
少年人意气风发,大放厥词。
孟尚谦做生意同人打交道,打肿脸充胖子的不知见过多少。吹的越高,摔得越惨。但这位自称叫阿桥的伙计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他和那些信口开河的老油子不一样。他的自吹自擂,或多或少来源于某种实质力量的支撑,他有底气。所以目光不闪不避,有礼有节。
“你们怎么北上?”孟尚谦不瞎扯,问的问题直达核心。
“自有我们的办法。”阿桥笑着卖了个关子,道:“东家不信,只管交给我们一样东西,保证送到。”三言两语,他对孟尚谦的称呼,已经变成了东家。
似乎确定这桩生意一定能成。
孟尚谦没有松口,又问道:“你们怎么从土匪眼皮子底下绕过去?”
阿桥料到他有此一问,轻车熟路道:“我们队伍里都是经验丰富的走山人。他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路,土匪需要吃喝拉撒,不可能处处蹲守。我们有办法饶过他们,万一真失手,自然也会赔给东家。”
绕了一圈,说到底,还是信誉问题。
只要孟尚谦信了,一切都好谈。
但这位大少爷比传说中更加老练沉稳。明明急着送货的人是他,但他看起来偏偏不急。阿桥原本以为**不离十,他跟着同叔学了许久,才初次单打独斗,难道就要铩羽而归吗?想说了半天。孟尚谦还是没有丝毫出价的打算。
正当他心念急转,酝酿下一套说法。
孟尚谦突然道:“你回去吧,我会考虑的。”
阿桥愣了愣。
孟尚谦吩咐老管家,道:“送客。”
阿桥还想再说点什么,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老管家说:“请。”他只好朝孟尚谦一拜,暂时先告辞。不能当面谈成价格,说明这桩生意基本上算黄了。孟尚谦还是不信他们。阿桥心里颇有些沮丧,但面上还是和颜悦色,十分体面地跟着老管家离开书房。
二人出去时,迎面碰见位美丽姑娘。装扮华丽,姿容俏丽。老管家定住脚步垂首道:“夫人。”
潘玉扶着一个小丫鬟,腹部隆起,看起来怀孕六七个月了。
阿桥意识到这是孟家的夫人,飞快低下头去。听说大户人家规矩重,女眷是不能轻易被外人看见的。
潘玉道:“夫君在书房里吗?”
老管家道:“在的。”
潘玉道:“我让人做了汤,给他送来。”
孟尚谦听到声音,也从里间出来。
“不是说让你好好休息吗?雪天路滑,外头又冷。”
他扶着潘玉坐下。潘玉委屈地看了他一眼,道:“一路上的雪都扫干净了,她们扶着我,我怎么会摔。屋里闷,我想来看看你在做什么。今天宝宝又踢我了。”
孟尚谦拿她没办法,吩咐丫鬟,道:“取个暖手炉来。”
丫鬟应声而去。
潘玉刚想拉着孟尚谦的手,忽然意识到还有外人。她脸上一红,觉得自己得有个夫人样子,于是叫住打算离开的老管家和客人,道:“正好外头冷,你们也喝点汤,去去寒。”
老管家刚要婉拒,阿桥率先道:“真的吗,那太好了,真是多谢夫人!”
他喜笑颜开,接话接的太快。老管家顺势看了一眼孟尚谦。孟尚谦没说什么。丫鬟们倒了一碗,捧给他。阿桥千恩万谢地接过,他似乎太渴了。喝得着急,还被烫着嘴,惹得丫鬟和潘玉噗嗤一笑。潘玉打量这位冒冒失失的年轻客人,笑道:“你别着急,还有很多。”
阿桥一抹嘴角,回味无穷,道:“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鲜的汤。不知放了什么这样香甜,夫人告诉我,我回去也做给家里人尝尝。”
潘玉笑盈盈道:“只是一些普通的燕窝,并没有加什么呀。”
阿桥道:“原来是燕窝,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
潘玉让丫鬟给他再倒些。
燕窝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这少年竟然没吃过,出身肯定是非常贫苦了。他衣着简朴,袍子洗的发白,看不出颜色。一连喝了三碗,还没有要走的打算。孟尚谦看穿他有意流连周旋,懒得同他虚与委蛇。
老管家立即会意,准备送客。
阿桥知道自己不能磨蹭多久,诚恳道:“夫人,谢谢您的燕窝汤。老天一定会保佑您和您的孩子富贵平安,多福多寿。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借你吉言。”潘玉听着吉利话很高兴,多问了一句,“你是回家吗?雪天路滑,要不套一辆车送你回去?”这是娘亲教她的,要体恤下人,善待穷苦百姓。她在孟家也有学如何当主母,做丈夫的贤内助。迎来送往都有规矩。
阿桥道:“我自己拉了驴车。不回家,先要去一趟书局。”
潘玉好奇道:“你去书局做什么?”
阿桥道:“村里的先生托我买一些书回去,带回去教学堂里的孩子。”
潘玉早想去寺里上香祈福,给腹中孩儿求平安。但下了好一阵子雪,出门不大方便。听到阿桥这么说,她临时起了个念头,道:“我们家里也有一些旧书,若你不嫌弃,我让人收拾出来,给你带回去。”
她善心大发,还不忘转向孟尚谦征求意见,“夫君,就当做些善事给咱们的孩子积福,你说好不好?”
孟尚谦看着她的肚子,淡淡道:“都依你。”
从阁楼上找完旧书,搬上阿桥的驴车,花了近两个时辰。阿桥一直在等孟尚谦回心转意。然而没等到。他拉扯一车旧书离开,默默复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孟家送走客人,再次恢复平静。孟尚谦陪潘玉用过晚膳,把人送回去休息,自己返回书房。老管家跟着他,问道:“大少爷还是信不过他们?”
孟尚谦一阵见血道:“这群人跟土匪是一伙的。”
老管家道:“何以见得?”
孟尚谦道:“太顺了。如果没有勾结土匪,不可能这么顺。”
“咱们要不要报官?”
“报什么官,张秀臣都死了。”
县衙当然也不会管这种事,孟尚谦看得一清二楚,“姓刘的见钱眼开,说不定早已被买通。他们的人敢大光明在城里活动,定然拿到官府文书,合法合规。不会被抓到把柄。”
老管家道:“也这帮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谁也不知道。目前他们并没有跟孟家作对,反倒有求和之意。真假难辨。态度是好的。没必要一上来喊打喊杀。孟尚谦的态度是,再看看吧,狐狸尾巴藏不住,迟早会路出马脚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