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来报,大少爷回府了。
孟留真立刻冲出去。他已经等得心焦,派人到门口催问数次,夜都深了,大哥还没回来。还好姜雨一觉睡得够久,否则他都不知道怎么应付。一得知这个消息,他立刻跑到门口去亲自迎接。轿子就停在门外,孟留真抢在小厮面前去扶大哥。
掀开轿帘,闻到一阵强烈的酒味。
轿子里坐了两个人。
大哥喝得醉醺醺,被一名绿衣女子搀扶着。绿衣女子穿得十分清凉。孟留真猝不及防。那女子低眉浅笑,花容月貌。孟留真从她手中扶过大哥,把人带出来。孟尚谦站都站不稳,得加上小厮扶着另一边才能直立。绿衣女子出轿,手握着一柄绢丝团扇,朝孟留真盈盈屈膝,道:“奴家青兰,见过二少爷。”
孟留真道:“你认得我?”
青兰立在孟府门前,扇子半掩着脸,笑道:“孟家公子的风采,姑娘们无不瞻仰。大少爷我已领略过了,谁成想今日有福,能见到二少爷。”
孟留真隐约了猜到她是什么人。
他很意外,大哥素来古板正直,不喜烟花之地。
今日怎么会和姑娘喝得烂醉如泥?
青兰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方帕。
她上前几步,走起路来身姿款款,及至孟留真跟前,奇香袭来。孟留真险些踉跄。青兰将帕子一点点掖进他胸口,道:“这是大少爷的帕子,已经洗干净了。”
孟留真没法躲。他还有急事要办,没有时间同这位姑娘八卦自家大哥,只好道:“多谢青兰姑娘送我大哥回来。”
“既是恩客,不必言谢。”
青兰一步三回头。
她低下腰身,进了轿子,回眸眼中仍然带着笑。
“那奴家告辞了。”
“慢走,不送。”
孟留真架着自家大哥扭头回府。
孟尚谦神志不清,沾了床,吐得稀里哗啦。丫鬟们端茶倒水,服侍他洗脸,脱了外袍,又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色寝衣。忙忙碌碌的,孟留真也插不上手,看他确实吐得很难受。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看到大哥醉成这样。身体连着脖子都通红,人更是醉醺醺的,神志不清,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
厨房熬了醒酒汤送过来。
等他苏醒的过程中,孟留真能做的,只有帮忙递水。他不敢靠得太近,怕大哥突然清醒,然后恼羞成怒。大哥最要面子了。方才孟尚谦靠在姑娘怀里的那一幕给了孟留真巨大的冲击。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丫鬟喂醒酒汤时,孟尚谦渐渐睁开眼,看见孟留真的存在。
“你怎么在这?”
他勉力支起身体。
孟留真帮忙递了个枕头,解释道:“大哥醉了,我扶你进来。吩咐厨房熬了醒酒汤,我怕你摔着,丫鬟扶不动,就在这里守了一会儿。”
孟尚谦仰面靠在枕头上,眼中恢复些许清醒。
丫鬟问道:“大少爷可有哪里不舒服?”
孟尚谦按着自己的额角:“头疼。”
孟留真:“可要请大夫?”
孟尚谦:“不用。”
孟留真:“大哥不是去商会吗,怎么喝这么多酒?”
喝完醒酒汤,孟尚谦人活了过来。
丫鬟们陆续退下去。
“谁让你打听我的事。”
“我关心下大哥,”孟留真道:“几个月不见,大哥都瘦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脑子空空。待在土匪山,还能吃胖。”
“有胖很多吗?”孟留真掐了下自己的脸颊。
“我是怎么回来的?”孟尚谦头疼得厉害。
“青兰姑娘送你回来的。”
“……”孟尚谦僵了僵,“你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
“不要让爹知道。”
“如果爹知道,我多了个大嫂,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谁准你管她叫大嫂,”孟尚谦道:“一介青楼女子,有何资格进我孟家的门。”
“大哥瞧不上她,”孟留真诧异,“为何要……”
“与你无关。”
“我想求大哥帮个忙。”
趁他没赶人,孟留真赶忙表明来意。青兰的事情的确与他无关。眼下最要紧的,是取出医书,趁早打发屋里那尊大佛。孟留真道:“我想借用库房钥匙,取一样东西出来。”
听到库房钥匙四个字,孟尚谦咳了声。他摸索着茶杯喝水,不慎推翻。孟留真眼疾手快捧在手心。孟尚谦扫了他一眼,道:“账没有查清,不能随意开库房。”
“我有急用。”
“什么急用?”
“……不方便说。”
“那就回去,别在这碍眼。”
“大哥,我不要别的,只要拿一本医书。”
“说了不准开。”
“大哥,”孟留真道,“那是我娘的东西。”
“你以为我会昧下你娘的东西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点东西摆在库房,我都嫌占位置。”
孟留真想反驳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他不想跟大哥起冲突,让父亲夹在中间为难。他忍了下来,好声好气地恳求道:“既然如此,就让我拿走吧。”
孟尚谦:“你要是有骨气,当年就该带着你娘的东西滚出孟家。”
他突然翻脸,旧事重提。
孟尚谦有时候说话,不讲情面,专戳人的痛点。“有时间在这废话,还不去画图。张大人今日登门要地形图,你却推三阻四。我们孟家的脸早就被你丢光了。混迹土匪群,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指着我和父亲的脊梁骨骂。”
“大哥,一码归一码。我是来借钥匙的。”
“给我滚出去!”
孟留真没拿到钥匙,反被狠骂了一通。喝醉酒的孟尚谦脾气比寻常还坏。他别无他法,眼见孟尚谦要砸杯子,赶紧退出来。
姜雨正在吃饭。
四盘小菜,一份丝瓜虾丸汤。孟留真推门而入,心情有点郁闷。他推开门,不觉怔了。姜雨周身朴素,灯拢一身洁净光辉。世间最动人的时刻不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而是落寞伤怀时,有人坐在灯下等你回来。姜雨似乎是打发时间等人回来,吃得漫不经心。
风吹烛光摇来荡去。
这个家里没有人知道姜雨的存在。
大哥不知道,爹也不知道。
他们与官兵合谋,要剿灭土匪。而土匪此刻正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孟留真的心一沉一浮,窒息般的悸动。他干了坏事,总有种暴露的预感。他不是不知道姜雨的危险。但情绪被拉扯,像根乱颤的弦。他不希望任何人发现姜雨,也不希望姜雨走出这间屋子。就这样待在他的卧房里,成为一个永恒的、无人知晓的秘密。
“这是丫鬟送的饭?”
“她放在门口,我自己拿进来的。”
“哦。”孟留真关上房门。
姜雨忽然从他身后出现,“我在这等你,你居然去喝花酒。”
孟留真:“我没有。”
姜雨并两指,从他怀中夹住一角帕子,抽出来。孟留真刚刚忘记把青兰姑娘的帕子还给大哥了,他手忙脚乱夺过来,“这是我大哥的。”
“你大哥用熏香?”
“……”孟留真无从解释,找了个盒子放好,“大哥喝醉了,现在没法拿钥匙,我明天早上再去找他。你要是信不过,今晚在我这休息。你睡床,我睡地。”昨天推迟到今早,又磨蹭到深夜,给足了他时间。他两手空空地回来,给她的回复是还得再等一个晚上。
“不骗你,真的。”孟留真想哄她别生气。
姜雨特别瞧不上他这出尔反尔的做派。
孟留真自知理亏,又道:“我总是跑不掉的。”
姜雨:“故意耍我玩儿?”
孟留真:“不敢。”
姜雨脸色瞧着阴晴不定。
孟留真试着转移话题:“你饿不饿,先吃饭吧。”
姜雨道:“你学两声狗叫。”
孟留真凑到她面前,“有点侮辱人,要不我学两声猫叫……”
姜雨倒想瞧瞧他怎么叫法。孟留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低下脸,认真做了一个喵的嘴形,没发出声音。姜雨伸手掐了把他脆生生的脸颊,道:“脸皮倒挺厚。”
“多谢三姑奶奶夸奖。”
二人坐下吃饭。侍女只送了一双筷子。姜雨用筷子,孟留真用汤勺。吃完后孟留真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褥,铺开。他睡姿规矩,跟即将入殓似的。姜雨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坐在床上,单支起一条腿,不知道什么心思。
孟留真闭上眼睛。
若姜雨发作,冲过来打他一顿,他也认了。
姜雨:“何照月的灵位为何不放在祠堂。”
这话没头没尾,忽然问起他娘亲。
孟留真想到那日饭堂她脱口而出的话,心中疑虑按下葫芦又起瓢。
“我娘没有进孟家的门。”
“你不是认祖归宗改姓孟了吗?”
“我是我,我娘是我娘。”
“她怎么去世的?”
姜雨想起灵位前半折的香,院前的落叶,还有被屋檐切割的天际线。
“生病了。”孟留真手背压在眼睛上,道:“病了,一直咳嗽。我守灵七日,孟家主持丧事。我娘留下了一些医书。但铺子被东家收回去了。爹让人给我挪出这几间屋子,安置我娘的灵位。”
早经变故,历经世事坎坷之人,本不该如此天真无邪。他的通透,源于被迫接受现实。先是失去小雨,后是失去母亲。母亲早早为他找到了孟家这棵大树做庇护所。他懵懂无知地长大,对一切充满善意。
姜雨能大致想象出孟留真十年来的生活。他短暂地拥有了一些美好光阴,然后被动失去,并未真正地吃苦受难,没尝过在泥水里打滚讨生活的滋味,所以有时候,天真到愚蠢。
孟留真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转向姜雨:“你认识我娘吗?”他想不明白为何她如此关注母亲的旧事。
姜雨注视着窗外的月光,道:“认识。”
孟留真:“你买过她的药方?”
姜雨不作答,算默认。
“所以,你饶了我,是因为我娘。”
“我并没有饶了你。”
“医书我会给的。”孟留真枕着自己的手臂,道,“三姑奶奶爱钱,我也是知道的。
“怕我反悔?”姜雨哦了一声,看穿他心底里的顾虑。
“是啊。”
“你疑我,却不去报官。万一我起了歹念,没人能救你。毕竟……”她话音一顿,手指滑过床沿的梨木雕花纹,“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但也不算坏人。”孟留真道。
“你又知道了?”
“人之初性本善,有人身不由己,做了坏事。如果有的选,我想,也许她会选择做好人。”
“等你见识了真正的坏,就不会这么说了。”
“真正的坏?”孟留真并未品出话中真意。
外头传来敲门声,侍女问要不要送宵夜。孟留真吹灭蜡烛,谎称自己睡了,侍女应声离去。太平无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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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出尔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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