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有些尴尬,拢了拢外袍,遮了遮胸前,暗中祈祷这女子不要瞧出什么端倪。
这女子快步上前,走到悬廊处,抬眼偷瞄了李青琅的俊朗面容后又立刻娇羞地低下头来,巧声细语道:“小女绘颜,惊扰公子,还请公子留步,这悬廊再往前走则只能上楼,公子若要下楼的话,方向许是走反了。”
啊,她怕是以为李青琅是个走错路的宾客,毕竟楼上便是花魁的南北两阁了。
瞧眼前这名叫绘颜的女子说完后仍不落痕迹地打量着自己,李青琅暗忖可能是自己衣着朴素又单薄,她又觉得自己面生,大约不是花魁的客人,于是出言好心提醒。
所以李青琅先是道谢,然后阐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一听自己就是那位李家小将军李青琅,这位叫绘颜的琴师瞪大了眼。
“公子……公子便是李青琅?那位李青琅?”
她惊讶得很,李青琅觉得有些好笑,左右碧铃还在给自己找衣服,于是干脆站在悬廊上与她攀谈起来。
“怎么了?我不能是李青琅吗?”
她也自知失言似的,不好意思地冲李青琅笑了笑,轻移莲步上前微微福身行礼,不觉间拉近和李青琅的距离,李青琅倒没做出什么反应来,只是瞧着她笑。
”抱歉小将军,绘颜只是……以为您是那种粗犷魁梧之人,呵斥恶狼、统御兽军,不想您其实是……这般形象。”
这般丰神俊朗的世家公子形象,披散的湿发平添了几丝慵懒的随意不羁,绘颜瞧着脸又红了几分。
这话把李青琅逗乐了,爽朗地笑了起来:“什么呵斥恶狼统御兽军啊,说得我凶神恶煞的,不过我方才刚沐浴过,现下确实不太体面,叫姑娘你见笑了,总之多谢姑娘提醒,但我确实是要上楼去的。”
李青琅心思直,听不出女子暗示般的誉美之意,大方地微一拱手,就要转身上楼,绘颜见他不接话茬,于是又叫住了他,鼓足了勇气般说道:
“小将军识礼,待我们这些伶人琴师又温和,绘颜在方才某位官大人的房中奏乐,被训斥抚琴落俗、没有美感,可否请小将军指点一二,今日雷雨暴作,纵使君子行事也该躲雨避雷,请小将军今日留于馆中吧。”
绘颜抱着那雕玉琵琶,又一次福身行礼,娇小的面庞被半掩在琵琶后,羞赧的眼眸里水光盈盈、惹人怜惜。
可惜,惹不到李青琅的怜惜。
他认真地听完了绘颜的话,却全然听不出话里暗示意味十足的邀请,房中的舞乐还是所谓君子邀请,落在李青琅耳中只是微风拂过,他有些懵地诚恳回应道:“可我也不懂什么曲乐琴技啊,今日确实雨大,所以我准备去碧铃那呆一晚再走,多谢姑娘关心。”
这郢都谁人不知李青琅与碧铃花魁交好,更不必说同在一馆的绘颜,只是李青琅能长久得见花魁,又生得俊美,为人还识礼客气,向来心气高的绘颜也生了截胡的心思。
可惜,这李青琅不解风情,见他又要行礼离去,绘颜打算直言相邀,却在下一个抬头看到李青琅身后的悬廊阶梯上站着面色不虞的碧铃公子。
“青琅跑出来做甚,头发都没擦干,不是说衣服有汗臭味吗,怎么还穿,快进屋脱掉。”
碧铃嗔怒,李青琅一听他的声音,也顾不上给什么绘颜绘色绘画的行礼了,转头就讪笑道:“还不是你太慢了,我就出来找你了。”
“是是,怪我。”
碧铃斜眼瞪了李青琅一眼,万千风情从眼尾泄出,夹着些不满的嗔怒。
“怪我慢,所以青琅都和别的什么人搭上话了,怎么?今晚还回碧铃那小小南阁吗?”
碧铃一来,哪还有什么别的人,绘颜有些尴尬,二人的氛围浑然天成般熟稔甜蜜,她插不进话,勉强地笑了笑:“是绘颜唐突了。”
说完很是失落伤心般地看了眼李青琅,抬手做出拂泪之态。
李青琅几乎都要反思哪句话又引得这位姑娘伤心了,却被碧铃一搡:“还在这杵着,青琅快些回去换衣服。”
说罢把手里层层叠叠的青衣往他怀里一塞,摆着手赶他先走。
李青琅于是对那抽泣的绘颜点了点头,又瞧着碧铃的脸色,三步并作两步地爬楼梯回了南阁。
见李青琅进了阁中,碧铃收回了视线,方才的嗔怒和埋怨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脸色有些冰冷,绘颜正暗中可惜,瞥见碧铃淬冰般的眼神正盯着自己,吓了一大跳。
她讪讪道:“抱歉花魁大人,我不知……”
碧铃直接打断,漠声道:“有些人,你是绝对不能惦记的,这是忠告。”
绘颜吓得直接跪下了,琵琶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暴雨夜湿冷的气息透过她薄薄的纱衣浸入纤瘦的膝盖,绘颜一个激灵,低下了头。
有经过的小厮侍应好奇地探头瞧,见绘颜姑娘跪在冰冷着绝世容颜的花魁身前,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人精似的跑开了。
可见碧铃花魁对那李青琅可真是喜欢重视啊,绘颜也是真胆大,竟敢挖花魁的墙角。
碧铃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摆,余光瞥见那些侍应已然散去,见目的达到,便缓了脸色,伸手将绘颜扶起。
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任何影响任务的可能威胁因素存在,不能让这些人接近李青琅,李青琅不像之前应对的那些官员,陛下得到想要的之后,那些人就能弃之一边,无所谓他人勾引拾惠,李青琅这任务是长线,虽然目前来说还算顺利,但也难保人的那颗善变心。
拿今日这个绘颜当筏子来杀鸡儆猴,至少在枫铃馆内应当没有人敢惦记李青琅了。
绘颜被花魁扶起,本松了口气,以为得到赦免,正要道歉,却抬头见花魁面色虽缓,嘴角温柔地微微勾起,但眼神里却还是杀人般的寒芒。
察言观色是他们这行必备的能力,绘颜战战兢兢,听花魁宽慰自己,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暗道这李青琅也是好本事,花魁的醋劲居然这般吓人。
……
绘颜拾起地上的琴离去,碧铃也舒了口气回到南阁,结果一推门看见李青琅衣衫不整地正对着大门在外间换衣服,他自己的青黑色外袍搭在椅背上,而碧铃的月白色中衣和洗青色纱衣在李青琅身上团在一处。
“碧铃你回来了!哎呀你跟那姑娘怎么聊这么久,你这纱衣我不会穿啊,快帮帮我。”
李青琅半边肩膀露着,右边的袖子被他乱塞的胳膊反着捅进了袖筒,碧铃上前帮他理衣裳。
“你怎么站在这换衣服,快去内室。”
“诶,之前你不是不让我进去嘛,所以我看你还没回来,就干脆在这换咯。”
碧铃的动作一顿。
李青琅浑然不觉,接着从袖筒里抽手出来:“外头吹了好一会风,好冷啊,我头都有点晕晕的。”
他的头发还半湿着,随着动作冰冰凉凉地扫过碧铃的手。
为了给他理衣服,碧铃稍稍挽起了袖子,李青琅眼尖地看到他手腕上还两圈绕着自己送他的红宝石发带。
袖口刚掏出来,碧铃正要绕过李青琅的肩背把衣服给他穿上,李青琅却一把攥住碧铃的手,惊喜道:“我上回在你的梳妆台没有找到它,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结果你竟一直贴身带着呢。”
碧铃依旧不发一言,沉默着给李青琅套好了衣服。
洗青色和月白色相配,银线在领**错着,比起俊逸和野性并存的深青蓝,浅色在李青琅身上叫人眼前一亮。
李青琅还看不懂脸色,喜滋滋地感叹着碧铃衣服好香好软就跑去照镜子,对着自己品头论足一番。
“这洗青色挑人,还是碧铃穿着有韵味。”
碧铃给自己沏了杯凉茶,却还是压不住酸话。
“我有什么韵味,那粉衣琴师才有韵味吧,她叫什么来着?”
这语气比碧铃想象得还要阴阳怪气,心里冒的酸泡泡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几分来自嗔怒,几分发自真心。
李青琅愣了愣,立马收敛了嘚瑟的表情,比碧铃壮了一圈的薄肌身材穿着洗青色竟然穿出了几分委屈。
“啊?……她好像叫绘颜。”
“奥,绘颜,明明就是会演,青琅来我这里,她差点要掉眼泪呢,那我也日日哭,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李青琅大气不敢出。
“你说你头疼?沐浴完就顶着风吹当然头疼,但是你冷也要和你的绘颜琴师聊天,真好,是我打扰,她不是叫你赏琴吗,你去啊,你还在我这换什么衣服,你直接去她那好了,你还不进内室,跟我客气得很。”
外头鸣雷滚滚,雨声躁扰,室内的烛火和月灯跳了跳,灯光氤氲不明间,碧铃的神色也变了变,最后好似眼角都红了。
李青琅忙得走上前,碧铃矮他几分,洗青色的长袍未拖地,他走路生风,一脸担忧和心疼,碧铃却侧过脸。
“不就是演吗,我也会演,我也叫宾客欺负了,小将军来疼我吗?”
李青琅抚上碧铃的眼角,感受些许湿意,更是不知所措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不疼你疼谁啊,你这生的哪门子气,她叫我,我就同她说了两句,半分没有逾矩的呀。”
“那我就是不叫你同她说话,我就是要生气,你还吹了风,你若生了病又惹我心疼,所以你就是存心的,你就是叫我吃你醋,你好得意。”
李青琅听得出来,除了刚开始的几分怒意,刚刚这话倒是撒娇意味更多些,听不出生气了,他于是从一边换到碧铃偏头的那一侧,轻声细语地道着歉。
“我怎会故意叫你吃醋呢,你心里难受我更心疼啊,是我有错,我以后不跟她们说话了,好吗?”
李青琅也懵了,碧铃之前都是温和从容的,同他说话也包容克制,李青琅也拘束,偶尔得意忘形了对碧铃撒娇两句,回去了还得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冒犯。
他其实心里也打鼓,碧铃最开始待他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有多么喜欢,但是他又确确实实地笑着对自己说好感,这份好感像无根的花,美得不切实际,李青琅不敢信任但是心不受管制地想要去相信,所以就强行为自己心里每一分为碧铃的狂喜和爱意找尽借口。
而现在,看着碧铃别扭着耍小性子、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李青琅忽而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碧铃也和他自己一样,他们都想要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所以格外克制格外礼貌,都希望对方觉得自己完美。
所以李青琅哄人,哄着哄着,便笑开了。
碧铃瞥见,又是一阵气闷,皱了眉就要摘那红宝石:“你还笑……没有放在梳妆台,因为那日起我便随身戴了,我都说了喜欢,青琅却不信呢,那我现在就摘下来。”
李青琅哪能让他摘,轻轻地握了碧铃的手,有些强硬地十指相扣,直白地盯进了碧铃的眼眸。
碧铃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李青琅一直是羞赧克制的,清晨来、傍晚走,从不对自己有任何索求,以至于前几日陛下不满,遣信来过问。
碧铃既庆幸李青琅君子做派,又暗中心急。
而这顿小脾气一发,李青琅倒强硬起来了,他缓缓凑上前,亲了亲碧铃的眼尾,然后又退回来,湿发随着李青琅的动作垂落,碧铃几乎要闭上眼了,却听见李青琅温柔地说:
“狼是专情的动物,一生只有一位伴侣,若是配偶离去,剩下的狼在苦涩的思念中对月长啸,所以孤狼啸月除却凄凉孤寂,还有思念亡爱之意,碧铃比我博学,怎会不知这个典故呢。”
碧铃在李青琅的注视中愣住了。
见他呆呆的,李青琅没忍住轻掐了把他的脸:“叫碧铃吃醋是我不对,以后我跟她们都保持距离,别生气了?嗯?”
碧铃下意识点了点头,李青琅笑了笑,准备松开手,却被碧铃一把握住手腕,他用脸蹭了蹭李青琅的掌心。
“那你为何日日都要走,从不曾留下呢。”
李青琅有些奇怪,怎么今日一个两个的都要自己留下。
“前几天天气好啊,侍郎府也不远啊,我留下来打扰你做甚。”
看李青琅不似作伪的疑惑,碧铃也愣住了,而后噗嗤笑出了声:“噗……李青琅,你但凡去茶馆听听戏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也知道……我今日在气什么吧。”
“叫你留宿是委婉的说法,实则是邀你同寝,交颈而眠、鱼水相欢。”
李青琅的表情陷入了一瞬的空白,碧铃还在蹭他的手,他却猛一抽回。
“啊——?!!”
……
屏风上除了那只经常给李青琅送信、已经习惯了他大动静的那只小青鸟之外,其余的几只被这一嗓子吓得乱窜乱飞。
碧铃轻轻皱了皱眉,然后摇头笑道:“所以,那琴师是在邀你……同她欢好。”
“不行不行不行,那哪行啊!我心悦于你,她这……这是不忠的行为,这是感情的背叛啊!”
李青琅见碧铃听完这话沉默了片刻,反思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表现,心虚道:“那……那也难怪你会生气,我还以为她真要叫我听什么曲,我还寻思我不识曲乐呢。”
碧铃摇头笑出了声。
“那我也邀青琅同寝,青琅同意,原来就只是因为天气吗?”
“啊?是……啊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说了不是显得自己想跟碧铃同寝似的,李青琅穿着碧铃的衣服,碧铃的气息围绕着自己,他也一阵心乱,最后憋出来一句。
“伯母说,我还没及冠,不能成亲娶妻……”
李青琅瞧见碧铃瞪大了眼,又急忙道:“是吧是吧,是有点太早了太着急了对吧,而且你那么好的人,我……我不是要跟你成亲,我意思是,不是现在成亲,那种……夫妻之礼不是成亲之后才能做的吗,所以我今晚,我回去抱清平睡比较好吧……我不想冒犯你。”
李青琅说着说着就顶着个大红脸准备跑路,却见碧铃冷笑一声。
“那你走吧,抱清平去。”
见他冷脸,李青琅也不知道到底是该冒犯碧铃还是不该冒犯碧铃了,他以为自己把碧铃当心上人,但碧铃这是把他当成……宾客了?
想到这,心像猛然揪起来似的,针扎一样疼,李青琅有些苦涩道:“我以为珍惜心上人的心,你能领会……我并不把碧铃当成陪客的花魁。”
碧铃闻言心一震,猛然错开眼。
良久,李青琅没有得到回应,垂了眼准备告辞。
碧铃却开口说道:“而我以为想和心上人亲近的心,青琅也能领会,我是陪客花魁,但我不卖身,这身子也值钱,若要被枫铃馆拿出去拍卖,也能拍个万金一夜,但是除了这个,我拿不出像样的东西给你了。”
这话是真的,碧铃眼里闪着触动,他说得诚恳,想要留下李青琅,却不想李青琅却气狠了,不敢置信地回头看着碧铃。
“我心仪你,是图你给我这个当回报吗,你瞧不起谁呢!”
碧铃语塞,李青琅气得胸廓起伏着,青色纱衣的广袖被他猛一甩就要推门离去。
见他气急,碧铃想到日间收到的陛下信件,闭了闭眼:“你就陪我一晚不成吗?”
碧铃的声音颤抖,这话说得有些伤自尊,虽然知道李青琅不会辱他放浪,却还是有些恼怒。
陛下今日下午只问他进展,想来近日是齐北逼得紧,陛下也心烦,急于把李青琅确定牢固地握在手心,其实后来想想,碧铃日前提出的这个法子真是妙极,若是成了,李家至此不费兵卒刀剑、不见血影刀光,就能彻底湮灭。
而更深的一层,也是碧铃近日才发觉的,因他不曾真正爱过人,他不懂真正喜欢的模样,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若李青琅真的如任务所愿深深爱上自己,那么碧铃本身,就可以成为李青琅的软肋,作为人质被牢牢握在至礽帝手里,胁迫李青琅做任何事。
他后知后觉生出些不忍,经过这段时日里和李青琅的相处,碧铃这才明白当时为何枫泉会那么生气,最后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动心。
不动心吗……就算很难,也要尽量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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