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出了南阁的门,因为昨晚的雷雨大风,原本停在顶阁的云梯昨天下午时出于安全的考虑,雷声刚起就被放了下去,现在正在地面安稳地落停着,所以李青琅只好从悬廊穿过,再从主楼的楼梯逐层下去。
昨天的暴雨应该是在今晨才刚停,悬廊上积了不少的雨水,一洼洼的水坑,小厮们还没来得及清理,平日里打了蜡所以闪着光泽的梓木地板在积了水后有些滑,李青琅轻了脚步踩着水,提着碧铃这件青衣的衣摆,生怕沾了雨水在上面。
刚过了悬廊,迎面却闻见随风飘来一阵熟悉的香气,李青琅正了神色,轻轻拧了眉,脚步慢了下来,眼神中显露出了些许敌意。
果然,转角处,枫泉搭着件霞光跃橙的披帛婷婷袅袅地出现了,她正和旁边红衣侍女笑着说话,她还是穿着绛红色的罗裙衣饰,琥珀钗在朝阳的映照下华光灿灿。
二人一打照面,红衣侍女先反应过来,规矩地向李青琅行礼。
枫泉瞧见李青琅身上青色的衣衫,先是一愣,而后眼一转、微微一笑,也福身蹲了蹲:“原来是碧铃公子的贵客,枫泉有礼了。”
她全然没有那日杀局的锋芒毕露,音调婉约,姿态端得是客气礼遇,眼波流转间没有丝毫讨好的媚态,美得喧声夺人,和碧铃的清俊婉约是截然不同的风情。
见她不动声色,李青琅更是不会主动找事,板着脸也拱手回礼,侧身相让,示意两位女子先过。
枫泉和那侍女于是又福身回礼感谢,从李青琅身边经过时,李青琅想了想,而后开口道:“二位,前头悬廊湿滑,小心摔倒。”
说完,李青琅便转身离去了。
刚过悬廊,走向北阁,灵泉小声对枫泉道:“姑娘,那李小将军当真是好皮相好性子,我若是昨日那绘颜,也想离他近些、同他说说话。”
枫泉勾唇一笑:“本来我倒是有意安排人来这么一出,那绘颜倒是省了我安排正中我心意,也罢,我去趟南阁,你先回吧。”
“是。”
枫泉推门而入时,碧铃正靠在窗子上逗鸟,听见身后的门被推开,回头看了一眼便笑着道:“瞧瞧,你们一个两个都进我南阁如入无人之地,我这花魁还真是做得一点门槛都没有了。”
碧铃话里说的人,除了枫泉之外还有谁,不言而喻。
碧铃继续逗弄着那只小青鸟,那小鸟这下倒乖顺得很,在他纤长的指尖来回蹦跳,碧铃刮了刮它的胸脯毛:“你为什么就是跟他相处不好呢?”
枫泉见碧铃一边逗鸟一边瞄着窗外,忍不住道:“我刚才遇到他了,穿着你的衣裳开心得很,吃醋能催化感情,不是吗?我之前教你,你还不听我的,这下信我了吧。”
碧铃眨了眨眼:“我一开始,以为那样的情绪只会惹人厌烦,还担心他会嫌我妒心重。”
“听话、温驯和贤惠之类的就是什么好词吗?你得让他爱你,不是让他娶你,你又不是给他做管家婆,陛下叫你握住他的心,那么吃醋、嫉妒、占有欲的情绪才是对的,那样才是爱情,爱情是自私的,爱一个人不单纯只有欣赏、喜爱和迁就。”
枫泉说完掩饰般无所谓地轻笑,碧铃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昨日那个琴师的事也算是来得巧,虽然碧铃自己心里清楚他昨日的嫉妒并不全然是做戏,但他现在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李青琅已经走到枫铃馆楼下了,他抬头向南阁望去,果然见南阁临街的大窗开着,碧铃半探着身子向下看,李青琅全然不顾街上行人的神色高兴地冲着碧铃挥手告别,行人顺着李青琅的目光望去,见青衣的绝色花魁温和的笑着,俯瞰人间的姿态,眼中却仿佛只有李青琅一人。
李青琅走后,碧铃瞧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关了窗。
枫泉站在李青琅的视野死角里,却把碧铃的神色也看得真切,想到了早上李青琅对她关于地滑的好心提醒,轻抚过自己的发鬓对着碧铃嗤笑道:“你干脆就瞒他一辈子吧,他也算是个难得的好男人。”
碧铃背过了身,枫泉看不到他的神色,但是共事了许多年,她也知道这人的别扭和懵懂,爱情这种事,就算是花魁又如何,心动本不是件可控的事,而没有刻骨痛过也算不上有多爱,碧铃根本就不懂,所以他不知道当初给陛下的提议会他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这事旁人劝也没有用,枫泉干脆不管了:“也罢,至少你这李青琅是个好差事,比不得我,天天刀光血影的,齐北一来,事情又多又烦,宴日在即,又听说臧西也要派人来,我快被陛下逼疯了——”
“臧西?”
“大抵是知道了齐北在这挑拨吧,军象商用这事非同小可,而清泉大人的死至今又没有查出什么进展,臧西来的话,也许会有突破。”
“这次来的还是臧西的蛇族大臣吗?”
“不,这次是臧西的四皇女,萨莉亚。”
臧西四皇女,听说是个能以笛驭象的能人……罢了,碧铃决定不再多想,涉外之事就交给黄泉部吧,他瞥了眼手边的小青鸟,想到了什么般,轻声叹道:“今晚我还得应付那个殷本谦,还是和李青琅待着舒坦。”
枫泉开始翻起了碧铃的话本子,随口搭腔道:“所以我说你接了个好差事,真羡慕啊,假戏真做都不亏的……诶?那本武状元的落跑官小姐呢,我自己都没看完就放你这了。”
“不在里面的桌上吗?”
枫泉进去找了找:“没有啊,你放哪去了。”
碧铃突然想起比他早起的李青琅,又想到昨晚他对李青琅说,不解风情的李青琅才应该多看话本子。
于是碧铃扶额苦笑着对枫泉说:“抱歉枫泉,我之后让李青琅把那书还给我。”
“……不要告诉我你们俩昨晚拿着我的话本子在床上给对方念睡前故事。”
“……没有。”
须臾之后,两只小青鸟从窗沿飞了出去。
那只气鼓鼓的小青鸟,一想到又要去找李青琅就烦,这次又是做什么……哦哦,主人方才叫他下次来的时候还书。
真是的!给鸟添麻烦!
而另一只小青鸟,看着它气冲冲毅然决然地朝南方的侍郎府飞去,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将信将疑地向北方的皇城飞去。
……
至礽帝收到碧落部的回信后有些莫名。
“你这个笨蛋,把话本子还给我!”
……
而侍郎府的李青琅,在小青鸟的恼怒催促中解开了那枚不同以往白色信纸的玄色纸筒。
小青鸟见自己尾巴后绑的是个玄色的纸筒,一下子懵了,吓得尖啼连连,只恨自己没长出双手能制止李青琅拆信的手,只能胡乱扑腾着翅膀,李青琅有些疑惑地看着它,以为这又是催促,于是在小青鸟绝望的眼神中展开了那张玄色的信纸。
那上面是碧铃的字迹,青色的墨在玄黑色的信纸上增添了一丝神秘危险。
“任务确认,今晚执行。”
右下角画着线条纤细的铃铛形状。
李青琅疑惑地把那玄色信纸翻来覆去地瞧,看不出别的玄机,见那小青鸟急得啄它手,似乎想抢过信纸不叫他看。
玄色……皇室……
联想碧铃的身份和信上的内容,李青琅面色不变,眼神却沉了下来,不难想到,这与平日里用纸截然不同的信件本应交给谁看。
李青琅于是把信重新卷起扎好,绑回原处,用指尖点了点那小青鸟的头:“下次别送错了,快走吧,侍郎府有人盯着,去绿林里绕两圈再去皇城。”
小青鸟急急地飞走了,钻进侍郎府后的林子就消失在碧绿的枝叶间,再难觅踪。
圆圆抬头看了眼李青琅,敏锐地察觉他心情不好,于是低头用脑袋蹭了蹭他以示安慰。
李青琅竟全然不察,盯着林子放空了神色,眼角有一丝落寞。
他对碧铃当真是知之甚少,他和碧铃的关系全始于碧铃的步步靠近,而他却难以走近碧铃,枫铃馆南阁的门只在碧铃想开时才能推开,碧铃若不想,李青琅也只能被他温和的三言两语拒在门外,比如里间的屏风,比如今晚的补觉好眠。
如果不是那笨鸟送错了信,也许自己仍然欣喜着昨晚的甜蜜,期待着明日的来临。
但更让李青琅挫败的是,他对碧铃的隐瞒和保留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一直都不觉得碧铃是毫无保留地喜欢他,和自己尚不浓烈但诚挚澄澈的好感相比,碧铃的喜欢就像是埋在雾里的月光,碧铃告诉李青琅那光来自月亮,于是追寻月亮的李青琅就只好相信那真的是月亮。
他很想摇着碧铃的肩膀恳求一句实话,如果真的是喜欢,那自己就继续回以喜欢,但如果是旁的什么居心,那自己就应允他,之后别再打扰。
可是李青琅又想起昨晚碧铃在雷声中捏紧自己衣领的手,他潮湿的气息和埋在自己脖颈间的脸,他瞪自己的眼波,他吃醋时的语气……好像能从细节里找到蛛丝马迹的喜欢,虽然不成片,但是有痕迹。
他突然又舍不得。
暴雨之后的天像洗过一样干净,夜色笼得彻底,星星亮眼月色清明,这样的天好像没有秘密,一切都一目了然干干净净。
枫铃馆的华灯却混浊地亮着,南阁那一侧的云梯已经升了上去,临街的大窗紧闭,李青琅抬头看了看,灯烛映亮了南阁,现在不过戌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不光是枫铃馆,珍馐阁、宝玉楼还有红花坊都是人声喧哗、人影络绎之时。
无论怎么看,都不是补觉的时候,可自己却丝毫没有怀疑过他随口扯来的借口。
李青琅本想从枫铃馆正门进,却余光瞥见北阁的云梯还在地面上安稳落着,云梯旁有一红衣女子,正是早上跟在枫泉身边的侍女。
李青琅抬步上前,拱手礼问:“姑娘,可否借北阁云梯一用。”
红衣女子名为灵泉,也是黄泉部的人,灵泉见是李青琅,有些意外,她本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前进宫的枫泉大人回来,却不想等来李青琅这个不速之客。
今晚碧铃公子那边有客,那殷本谦早就上去了,眼前的李青琅面色含怒,虽说这是他们碧落部的事,但灵泉却知轻重,至少拖李青琅到枫泉大人回来再说。
几个思量间,灵泉面色不显,只回礼道:“将军可是受邀前来?枫泉花魁暂不见客,将军可在此稍作等候。”
“我不找她,我找碧铃,只借你们北阁的云梯一用,如果不行我就从主楼进。”
主楼的侍应没有被特意嘱咐今日不能放李青琅上去,他们只知李青琅是碧铃花魁的贵客,怕是会直接迎他进门。
这可有些棘手了。
灵泉暗中焦急着,面上仍客气道:“南阁今日临时有客,李小将军只怕要扑空,北阁云梯只迎北阁之客,小将军先请回吧,奴家知将军是碧铃花魁的贵客,只要碧铃公子得闲,奴家便向公子禀报将军来过,届时再上门邀您。”
李青琅本来就快压不住火,这下几乎要被气笑了,他早上回去后就把碧铃的青衣好好地洗净晾晒,换上了自己衣服,现下马尾高束、耳坠璨然,他一横眉,少年驭狼将领的气势鲜活锐利:“他哪里是临时有客,早早把我诓走罢了,而且我也算不得他的什么贵客。”
李青琅紧逼,灵泉面露难色,心中叫苦不迭。
李青琅又道:“我也不想让你为难,你们馆里还放着我的狼,我进去瞧瞧我的狼总行吧。”
说完他转身就向主楼正门走去,灵泉急着拦他,却说不出个阻挠的由头来。
“李小将军?这是怎么了?”
好在这关键时候,枫泉回来了,她的声音在宽大的兜帽下响起,灵泉猛松口气。
李青琅转身道:“枫泉花魁,抱歉惊扰,原本只是想借你北阁云梯一用,是我想当然了,唐突了,我上去瞧瞧我那狼,先告辞。”
见李青琅僵着脸,灵泉又疯狂给自己打眼色,枫泉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便笑着道:“小事而已,谁人不知李小将军是碧铃公子最为重视之人,正巧我也要上去,不妨同行,小将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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