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的狼都有着无辜又确切的清白行径，所以很显然，栖霞群山上还有别的狼群。

毛毛低头嗅了嗅伤口的断面，但连绵的雨、湿润且清新的空气，加上他们在上风口，毛毛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喷了鼻息驱散了凝固潮湿的血腥气，毛毛走到圆圆旁边，两狼顶了顶鼻子交换着信息。

对于山林里有其他狼群这件事，李青琅的接受程度明显比碧铃更高。雨势在入夜后稍缓，臧西使臣们在地上铺好了油棕布，招呼着二人过来坐，碧铃僵硬着脸色接受使臣们的关心，犹豫着要不要告知他们其他狼群的存在。

李青琅却提了水囊喝了两口，水囊快见底了，希望明天雨势能小一些，他们好下山去小溪补充点水。

“大人们，恐怕今晚得留人值夜了，前几晚有我的狼能放哨，且周围地势开阔，相对还是安全的，但是这座山有别的狼，而且好像跟得还蛮近的，所以我们最好还是留人值夜。”

臧西的椰饼是用晒干的椰肉拌了面糊，烤熟后晒成的干，虽然吃着有些噎挺，但抵饱还清甜，李青琅从加吉那索要了两块，就着水囊里的水顺了下去两大口椰饼，他的肚子才停止了叫唤。

吃完之后，李青琅才注意到周围的使臣们都惊恐地看着他，碧铃瞧着他们恐慌畏惧的表情，也回忆起自己最开始见到臧西象的反应。

对于生灵力量的自然畏惧，是埋藏在弱小者骨子里的屈服心理。

对于李青琅的狼军，不管是出于李青琅声名的信任还是眼见为实后狼军带路护卫的安心感，都稍稍冲淡了臧西使臣们对于狼的恐惧。

但现在，却不期然听到这里有全然陌生的野生狼，李小将军还一脸自然坦荡。

之前被圆圆叼着胳膊拽回来的蛇族大臣猛一哆嗦，圆圆还只是为了救他都能给他咬四个血洞，更何况是野生狼。

在臧西，敏感的野生象发狂，可以轻易碾死冒犯的臧西人，这是象神之怒。

他们可不想在至南也感受一下狼神之怒。

李青琅看着臧西使臣们恐惧的表情，笑着安抚道：“没事，无论是至南的什么山，都有狼群栖息，只是栖霞山靠近城镇，狼群鲜少靠近，我们应该是为了躲避泥石流进山进得太深，等狼王确认没有敌意后是不会攻击我们的，毛毛它们也很有礼貌，只是沿途留下了的标记性气味，不是挑衅占领地。”

臧西使臣这才安心下来，开始商量起了值夜的顺序，为防万一，萨莉亚也参与进来，李青琅和她分别值前半夜和后半夜，其他人则两个时辰换一次，防止他们二人睡着。

碧铃值第一班。

雨势在入了夜后反而比下午时要小一些，风也稍缓，不再卷挟所有气息离山而去，燃烧和椰饼的味道混杂着萦绕在鼻尖。

值夜的碧铃走到值前半夜的李青琅身边，两人共同坐在棕布下的一节枯木根上，从暴雨季开始，众人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干过，此刻碧铃和李青琅衣服的下摆都被雨水洇出深色的水痕。

“你的脚怎么样了，还疼吗？”

碧铃摇了摇头，瞥了眼青鸟残破的尸体，清平低头嗅闻了一下跟了过来，蹭在了碧铃的脚边。

李青琅接着若有所思道：“其实……我们队伍里除了寻常的至南狼之外，还有平原狼和象的气味，狼王会跟过来并不奇怪，但是为什么会攻击你的小青鸟呢……”

李青琅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碧铃也没有说话，只是脱掉了右脚的鞋子重新整理着包裹脚跟的衣料。

今天从天光熹微之时就开始赶路，到现在夜色四合，连李青琅都累得不想多言，不远处的使臣们横七竖八地睡着了，倚着火打着鼾，碧铃低垂的眉尾眼角也挂着些许疲惫。

李青琅伸出手捏了捏碧铃的手指，两人无言地坐在一起，碧铃将头斜靠在李青琅的肩上，李青琅用侧脸蹭了蹭他。

进山才第二天，过了栖霞，还得在鞍集山南麓走个六七天，才能到骨鲤池，过了骨鲤池才能到南城，这样湿漉漉的日子还有六七**天……

压着碧铃的脑袋，李青琅有点打瞌睡，碧铃感觉叠在自己脑袋上的另一颗脑袋开始变重，便立刻挣动着推醒了李青琅。

“……眼好酸。”

“坚持住，明天我们就下山了。”

“……好吧。”

李青琅下意识地冲碧铃撒娇，碧铃轻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前夜的头两个时辰还是很好熬的，等到碧铃都止不住哈欠的时候已经快到子时，李青琅劝他去睡，他才起身走进帐篷，叫醒李良安。

李良安睡着都不忘用斗笠盖住脸，被碧铃叫醒的时候他还迷糊着：“天亮了吗……现在就出发？”

“不是的大人，到您值夜了。”

“哦对对，值夜……”

碧铃抖开行囊里干爽的长袍，披在身上，和衣而卧，在李良安原本的位置上就着余温睡下了。

头两个时辰说得上无事发生，人耳捕捉不到的动静，小象和狼也没有反应，所以等李良安坐到那截枯木上时，李青琅已经百无聊赖地抠起了树皮。

四下寂静、众人皆眠，旁若无人的境地里，李良安终于能跟李青琅单独聊上几句了。

“……少主。”

李青琅笑了笑，除开最开始成谜身世的好奇，等一切都成了天光下的消散烟尘的过往，他反而对自己失忆那十年愈发坦然了：“不必这样叫我，还是叫我小将军吧，无论是你还是我，现在都没有立场再用原来那样的称呼了。”

更何况他李青琅还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李良安语气里的感慨也让李青琅有些触动，他看着李良安怀念的眼神，发自内心地劝说道：“往前看吧，别再囿于过往。”

李良安摇了摇头，抬头盯着了李青琅的双眼：“不行，如果真的是过眼云烟，那就随风消散，但偏偏是血海深仇，那怎能释怀，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少主继续被蒙骗、被牺牲，少主还自认为这是抛却过往向前看！”

说到后面，李良安的声音不可控制地提高了，但他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于是他话里的狠劲变成了齿缝间泄出的恨意，切齿而刻骨，吓了李青琅一跳。

对上李青琅渐渐蹙起的眉和疑惑的神色，李良安长舒了口气，似是在缓下胸中郁结的那口气，只道：“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李青琅本想追问，但是李良安却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了，站起了身，背着手走到了平台的边缘。

缓坡之下是在晦暗中看不清险境的陡峭，远处似乎有莹莹绿光飘在空中，像忽闪的萤火虫。

李良安打破了二人有些尴尬的沉默，轻声说道：“这是我们上山这么久，第一次在山上看到萤火虫，以前至南还是有不少……”

李青琅却猛地站起身把李良安从边缘拉了回来。

他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李良安也是李家人，他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地上的原本趴着的狼站起了身，压低了前肢，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李青琅知道，这是在提示他们，那些原本在远处的“萤火虫”，现在正在靠近。

李良安和李青琅背靠背，转着身环视警惕着，逐渐靠近熟睡的一行人。

“快起来，有夜袭。”

小象也醒了，有些焦躁地甩着鼻子，而后它打破了对峙的宁静，猛地发出警告似的象鸣。

萨莉亚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惊恐令她好看的眸子缩了缩，她下意识就掏出了腰间的笛子，而李青琅则在李良安和清平的掩护下一把捞起了刚睡熟的碧铃。

按照李青琅的预判，大约这群野狼会形成包围之势缩小攻击圈，狼群是团队作战，会远远评估敌人战力，他带着三狼、萨莉亚带着小象，狼王应该会让壮年狼优先突袭他们二人。

不到关键时刻，李青琅并不是很想和这支狼群起冲突，所以他一直控着圆圆和毛毛，它们俩也只是作出防御姿态，威胁的咕噜声低低响起，却并未龇牙。

但背后的萨莉亚却已经掏出了驭象笛，小象时不时发出迎战的高亢象啼。

李青琅有些疑惑，他紧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回头对着萨莉亚道：“先不必战，看看狼王是何意。”

但是，李青琅很快就惊讶的发现，除了碧铃，臧西使臣都自发地躲在了萨莉亚和小象的身后，小象斗志昂扬，来回摇摆着象鼻。

李青琅在边境久留，他非常清楚，这个姿势是象军迎战的姿势，类比狼军开战前的仰天长啸，类比战士拼杀前击响的战鼓。

萨莉亚听见了李青琅的话，吹响了驭象笛，但小象没有平静下来，它前面两只圆润的象足微微抬起，再一齐落地，被暴雨浸润的这一侧栖霞山如同被敲山之锤击打了一般，李青琅甚至感受到了泥土碎裂滚落而下的声音。

碧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被狼群包围他倒并不害怕，他知道有李青琅在，狼神不会拿至南人怎么样。

但是臧西人明显的迎战之意却让他慌乱。

“李将军已经说了，不必战！让青琅来处理吧，萨莉亚殿下，请您安抚您的象！”

本来一体的队伍，互相将后背留给对方，但在劝阻无效，小象迎战之后，至南和臧西俨然在这一方小小平台上生了嫌隙，碧铃转过了身，把后背给了李青琅。

而原本与李青琅背对背迎战的李良安，早已在李青琅叫醒碧铃之时就站到了萨莉亚和小象的身边。

李青琅和碧铃，以及脚边的三头狼行成了小小的战壕，臧西使臣也团团保护住了萨莉亚。

预想之中狼群嘶吼着扑上来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当雨渐缓，风都静，林叶不再婆娑沙沙，那些莹莹闪烁的绿光靠近了，雨夜中空悬的“萤火虫”是栖霞狼群的双眼。

为首的狼王淡然走出，和黑夜中远远看到的绿光带来的危险感全然不同，它脸上的表情说得上是平静，它从李青琅那一侧的山谷中缓缓踱步而出，李青琅和它对上视线。

碧铃的心在那一刻几乎悬了起来，他冲着臧西那边打着手势，暗中祈求他们听从李青琅的话，不要发动攻击。

萨莉亚将笛子压在小象的前足上，示意它按捺战意，其余臧西使臣们静静地看着事态。

陌生的狼王来自栖霞山野，比起定点投喂、花魁梳毛的清平，狼王眼中的野性和凌厉如同利剑，它压着脑袋但抬着眼，李青琅无惧无畏地与它对视。

良久，狼王身后的两头壮年狼后退了几步，李青琅见状，也松开了钳制圆圆和毛毛的手，给它们打了手势，让它们退后。

圆圆和毛毛目睛不移，却依照李青琅的手势缓缓后退的脚步，在后退的过程中，一个拽了拽碧铃，一个揪了揪清平，于是李青琅一人在前，和狼王独自会面。

狼王嗅闻了他的膝窝，又抬头顶了顶李青琅的手心，最后看进李青琅青黑色的眼，李青琅坦然地摊开手，然后缓缓蹲下。

蹲下后，他和狼王的视线平齐，那狼王脸上青灰色的毛居多，而背毛是深黑色，它的年纪不小了，李青琅尊敬地低下了头，露出了毫不防备地后颈。

狼王凑上去闻了闻他的颈窝，那里有一条汩汩涌动的血脉，碧铃在狼王靠近李青琅的那一刻，全然屏住了呼吸。

后面的臧西使臣也全然寂静。

等狼王退后，李青琅也觉得自己出了些冷汗，被雨水击打的后背上分不清是汗珠还是雨水，润湿了他的整个后背。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见狼王还在嗅闻着什么，李青琅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了那个装肉干的布包。

狼王却喷了鼻息，它看了看李青琅身后、围护着那个青衣男人的三头狼，大约知道这是属于那三头狼的食物，于是没有接受李青琅的赠食。

这是示好与尊重，李青琅放下心来，今晚大约是有惊无险了。

他正要起身，李青琅现在的姿势是背对着臧西众人和碧铃，狼王也确认了他们没有敌意，几乎要放心地转身离去之时——

那个吸引狼群而来的充满战意的小象却不顾萨莉亚的命令和阻止，狠狠用象鼻抽向了一只见狼王撤退、于是也毫无防备地准备离去的狼！

它哀嚎一声，凄厉悲残的嘤嘤声只在半空划过，落地后就没了声息，它的身体异常地扭曲着，脆弱的腰腹被粗如棍的象鼻狠抽过，脊骨都被抽断了，落在地上狼头对着狼尾，眼睛大大睁着，一瞬就没了气息。

狼群立刻愤怒地长啸，相同的怒意也染上了碧铃和李青琅的心头。

“你们在做什么！”

他们厉声的怒吼被小象高高抬起的双足打断，它猛地落到地上，精准地踩在狼群之中，一足就能压死数只狼，像熟透的浆果被不可抵挡的巨力碾碎，狼的血肉在小象足下飞溅，有狼的血溅到碧铃讶然到恐慌的脸上，又很快被雨水洗去。

二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小象会如此不受控，急转直下的事态里，栖霞狼群在狼王的指挥下绕过至南二人，只对臧西发起进攻。

臧西使臣也同样惊讶恐慌。

“殿下！殿下快吹笛！”

人的惨叫声、狼的哀嚎声和象亢奋的啼叫不绝于耳，萨莉亚吹响了驭象笛，但却没有用，小象充耳不闻，全然不受控，它的战意被彻底燃起似的，和这边的至南形成鲜明对比。

圆圆、毛毛和清平不知所措，同族的血肉惨死让它们愤怒低吼，但没有收到李青琅的命令，它们不会进攻，也分不清该帮助哪一方进攻。

碧铃既怒又悲，他身边有一只体格极小极弱的瘦狼，仍然半龇着牙准备冲上去。

它还没有近小象的身，被其他狼咬痛的小象只后退了两步，无意间就将它踩死了。

恍惚间，竟能看到当年至臧大战之时的场景……

最终，点燃二人怒火的，是在这个场景中，快意大笑的李良安。

李青琅不知道他的恨意从何而来，也不知什么叫还不是时候，他给了三狼手势命令，让它们保护碧铃，又回头深深看了眼碧铃。

碧铃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下意识就想要阻止他。

不过，很快碧铃就反应过来了。

之前，在李青琅告诉他自己身世之后，护军旅程的伊始，他曾出于好奇问过李青琅还是否会驭象。

李青琅当时出于防备自己，还敷衍着打哈哈，说不知道。

李青琅，我劝你不要做这种尝试……

“青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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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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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群狼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