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太奶奶领着三个孙子、曾孙辈分的媳妇儿在大黑槐树下抹骨牌,脚下不到一尺远的地方,铺了一张大苇席,席面油亮光滑,连一点细小的毛刺都没有。
苇席上铺了碎花褥子。为了防止贝贝尿在上面,褥子上又放了几个莫小西用玉米包叶编织的蒲坦。
贝贝面前放着一个小小的,用高粱芙芙编成的小提篮,里面是几十张旧的骨牌,已经被莫小西用开水煮过。所以,干净的很。
贝贝好奇地翻过一张又一张,有样学样啪啪摞着,微张的小嘴巴,口水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冒。嘴里还念念有词。可惜说的话谁也听不懂,而旁边就是她那个不着调的小妈妈,摊手摊脚地一躺,枕着个老式虎头枕头,啃着根绿油油的水萝卜,翘着二郎腿,开始还哼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儿歌,不一会便没了动静。萝卜头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滚,最后咕噜到桌子底下。
尖脚老太扭头一看,睡着了。她小声说:“小姑奶奶还跟个孩子似的,能吃能睡!一点糟心事都没有!要是一般人家离婚又带个拖油瓶,早愁成啥样了。”
另一老太太砸砸嘴:姑奶奶长得俊俏,这才刚离婚,刘媒婆蝇子似的天天撵着说媒,听她那意思,镇上年轻后生没说过亲的好几个呢,都看上小姑奶奶了。
莫太奶奶嫌弃又无可奈何地看了眼睡得香甜孙女:“长得好看顶啥用?这么大了,连饭都不会做!我老婆子现在还能动,要是以后不能动了,不在了,你们说,她还不得饿死?”
尖脚老太:哪能呢,不还有六爷爷的嘛?六爷爷脾气恁瞎,也不舍得对小姑奶奶动一指头。以后也错不了。也真是怪了,小姑奶奶从小心灵手巧的,学啥都快,咋就没学会做饭呢。
莫太奶奶:还不是他六叔惯的,长到现在统共做过一次饭,还差点把灶房点着了,那时候还在生产队里,等我们收工回到家,看到的是一个脸上黑黢黢的小叫花子,和一盆黑黢黢叫不出名堂的菜。
灶前的柴火烧了一大片,献宝似的让我们吃饭。我是一口没敢尝,就着百开水啃了一个杂面窝头。
恁六爷爷感动归感动,可那菜色实在是噎不下去!捏着鼻子尝了一口,又齁又苦。啧啧,就这,还把他心疼的不得了,跟我吵了一架,说以后不让逼着她学做饭了,说万一伤着烫着怎么的了。跟我吵完了,又连哄带吓唬地把小西的小脏脸洗干净。
尖脚老太眼珠转了转,想说什么又怕说出来惹着眼前的这位老祖宗,只拿眼睛瞄了瞄其他几位老太,嘿嘿笑。
莫太奶奶哪里会猜不出她想说什么。这几年她也想明白了,看开了。但当年存的那点小心思被儿子几句狠话吼没了。
她叹了口气:“你们以为我当年没那个想法?要不,口粮那么紧俏,咋会多养一个争吃嘴的?还不是恁六爷爷当年哭着嚎着说是养大了给自个当媳妇儿,他25岁那年,好容易逮着他回家。我稍稍把话一透,说要不别让小西上学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俩赶紧成家得了!哪知道他牛眼一瞪,脖子上青筋都绷绷着,嗷而撒叫地嚷嚷,说什么哪里有当叔叔的娶侄女的道理,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
我说谁笑话?咱们荷花村谁不知道,她就是你莫少北的童养媳?恁六爷爷恼了,啥社会了还童养媳?恁难听,我只当自个养个闺女罢了!听听!听听!他还不愿意了!
恁六爷爷快五年没回家了,以前还道他真的蹲了牢狱,但每年都会打钱过来,蹲牢狱哪里会有什么钱呢,三十岁的人了,我这当娘的能不发愁?哪有男人不想娶媳妇的?”
“说不准,六爷爷在大城市里娶了媳妇呢------”尖脚老太宽慰道。心里却嘀咕,小姑奶奶从小被六爷爷管天管地的,合着是在过当爹的瘾呐!
“就是,就是,我们看六爷爷也是实打实地疼小姑姑,就想着兴许小姑奶奶大了,俩人就成家了,哪想到恁没缘法!”另两位老太随声附和着,又想着小姑奶奶这么俊俏的人,竟被夫家抛弃,唯一疼她娇她的六叔,还不乐意娶她!这可怜见的。
被可怜见的莫小西,手里的萝卜虽然没有了,但那只手还呈半握状,睡意正浓。根本听不到几位老太太的絮叨。此刻的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像是被人捆住了手脚,包在密不透风的一块块厚布里,只露出脑袋,天上是暖暖的日头,耳边是嗖嗖的凉风。
想翻身爬起来,却动弹不得,下意识大声呼救。
“哇哇----”像是婴儿啼哭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莫小西的“救命”
莫小西等到婴儿不哭了,赶紧又喊了几声,结果只是听到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跟尖脚侄媳妇她儿媳妇生下六七天的小娃娃一样的。真是见鬼了,这小娃娃怎么老跟自己过不去。
“六爷爷,你看看,这里有个没人要的婴儿-----”
六爷爷?这个称呼好熟悉啊。莫小西支着耳朵,仔细听。
“幸亏是白天,要是晚上,坟串子上小孩哇哇哭,得把人吓死!”
“咦-----脚趾头和手指头跟咱们一样,不多也不少,也不是三瓣嘴,咋就恁狠心扔了?”
身上的厚布一松,莫小西觉得浑身一凉,然后便看见头顶上冒出四颗大小不一的脑袋瓜子。年纪也就**十来岁吧,小脸上泥道子一条一条的,此刻,四双眼睛齐齐盯住莫小西。
坟串子里又有人扔小孩了?这几个臭小子就知道看热闹,怎么不把小孩抱起来哄哄?再不然把我给扶起来也行啊。
莫小西很生气,清清嗓子,想给他们好好讲一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于是她郑重地开口。“哇哇-----”
呃,这倒霉孩子跟自己较劲似的,真是头疼!
“汪汪------”谁家的小狗也来凑热闹啊。
“咱们回吧,再多搂几抱猪草,省的村长又叨叨!”
“回去?这小孩咋整?咱们要是走了,她肯定就被野狗吃了!”
莫小贝对于小男孩的好心肠很是欣慰。好心肯定有好报,长大娶个好媳妇。她冲他很友好地眨眨眼。
“吃就吃呗,她爹娘明知道坟串子里野狗野猫扎堆,还把她丢这儿,明摆着就是扔这喂狗的!走了!”
这死小孩,怎么说话的,这么没同情心,肯定不是个孝顺孩子!赶紧把我松开,你们不要,我把她抱走,正好跟贝贝作伴。
“坟串子里扔的小孩还少吗?”
“不一样啊,那些都是死的,这一个可是活的!”
小男孩在莫小西头顶上叽叽咕咕。几个小脑袋倏忽不见了,莫小西急得直叫:回来!回来!倒霉催的,又被小孩的啼哭声盖住了。
话说,自己的嗓门也不小啊怎么还干不过一个月底娃!太丢人了!
莫小西吃力地转动身子,好容易把一只胳膊解放出来。突然,眼前被一片阴影罩住,一大滴水掉在脸上。还听到“哈哒……哈哒……”的喘气声。
莫小西伸手擦脸的功夫,惊的目瞪口呆:一只灰不溜秋的大狗,张着嘴、呲着牙,很不友好地盯着自己,哈喇子-------,刚才掉在脸上的竟然是大狗的哈喇子!
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她看见在眼前晃动着一条小小短短瘦的跟麻杆可以媲美的胳膊,小手就跟奶奶刚买的小鸡仔似的,细小、纤弱、透明。
心惊肉跳、目瞪口呆之际,大灰狗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下,嗷嗷惨叫着,夹尾巴逃窜了。
身子突然腾空,莫小西已经被人抱在怀里,十来岁的年纪,一头乌蓬蓬愤怒竖立的发。眉骨有些突出,眉毛浓密,眼睛细长,这小男孩五官拆开看没一样出色的,但拼凑在一起却又出乎意料的俊郎,霸气。
“六爷爷,你准备把婴儿抱家走啊?”
此刻,被称作六爷爷的男孩,眉毛拧巴着,眼神里透露着嫌弃。他腾出一只手来,莫小西只觉得脸上一痛。
“这么丑的娃娃抱回家,会被我娘打死的!你看这脸色黄的,就跟抹了粑粑似的!丑死了!”
一根指头在在莫小西脸上点点戳戳,生疼生疼的。
都这样了,莫小西再不明白,其实自己就是那个弃婴,那她也太傻缺了。呜呜呜------悲哀啊,好容易长那么大,怎么一不小心又回到19年前了。
“六爷爷,六爷爷,你-----你真抱走啊?”一个小男孩吸溜吸溜鼻涕,忧心地说:“太奶奶那么大年纪了,还------还有奶喂吗?”
“那么多废话,要不给你!”把莫小西往那男孩怀里一塞。吓得他撒丫子就跑。
“我娘给我生了仨姐姐一个妹妹,再来一个,我全家得喝凉水了!”
身子往下一坠,随及又落入六叔怀里。莫小西的小心脏吓得扑棱扑棱地直跳,六叔小时候真不地道,你这是想吓死我啊!
莫小西身上的小褥子被六叔掀开,小腿被拉扯了一下,还没等她抗议,呼地合上收紧。有一小男孩围上来:“六爷爷,是不是有小ji ji啊?”
“滚!把我的柳条筐背过来!哼!你们不要,我要,她就是我莫少北的小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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